茶歇区设在会场侧厅,长条桌上摆着银质咖啡壶与青瓷茶具,蒸腾的热气裹着咖啡的焦香与龙井的清苦,在人群中缓缓散开。
三三两两的与会者端着杯子交谈,西装袖口与丝巾裙摆偶尔擦过,低声的讨论与轻笑在空气中交织,热闹却不嘈杂。
沈清姿刚结束与中国人民大学一位基层治理专家的交流,手里还握着半杯温凉的柠檬水。
专家刚才赞她 “把生态保护写进发展基因,是真正的长远眼光”,她笑着回应 “是云岭的老乡给了我底气”,转身正想走向另一边讨论 “乡村电商” 的圆桌,身侧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
“沈书记,刚才的发言,受益匪浅。”
那声音像一粒石子,轻轻落在她心湖。沈清姿的脚步微顿,指尖下意识地攥了攥冰凉的杯壁,才缓缓转过身。
周聿就站在一步之外,深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带是低调的藏青条纹,与她身上的深蓝色套裙意外地形成一种微妙的呼应。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鬓角那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在顶灯的光线下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最让她在意的,是他的眼睛 —— 那双从前总是覆着冷硬冰层的眼眸,此刻竟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清晰的关注,有毫不掩饰的欣赏,还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像雾一样的怅惘。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住了。
原本围着圆桌讨论的几人停了话头,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不远处,两位中央部委的官员也放慢了脚步,眼神里带着探究 —— 谁没听过这两位的过往?一位是三年间从基层县长跃为 “全国优秀县委书记” 的政坛黑马,一位是年纪轻轻就执掌外交部政策规划司的外交新星,曾经的夫妻,如今的各自精彩,本就是圈子里隐晦的谈资。
沈清姿深吸一口气,心底那点转瞬即逝的微澜很快平复。
她迎上周聿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标准的、属于 “云岭县委书记” 的微笑 —— 弧度恰到好处,客气得挑不出错,却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
“周司长,您过誉了。好久不见。”
“周司长”—— 她精准地唤出他的职务,没有半分亲昵;“沈书记”—— 他之前的称呼,也早已将两人的关系框定在 “工作伙伴” 的范畴;
“好久不见”—— 四个字像一道透明的墙,把过去那些纠缠的时光,牢牢挡在了墙外。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比任何刻意的冷淡都更让人心头发涩。
周聿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的纽扣。
他其实想说很多话 —— 想问她在云岭住的宿舍还冷不冷,想问她去年雨季抗洪时有没有受伤,想问她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忙起来就忘了吃饭。
甚至,他想为三年前那场 “越界的保护” 说句抱歉,想告诉她这三年他有多后悔。
可话到嘴边,对上她那双清澈却无波无澜的眼睛时,所有的字句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觉得可笑 —— 在国际谈判桌上,他能游刃有余地拆解对方的逻辑陷阱,能仅凭几句话扭转局面;
可在沈清姿面前,他那些引以为傲的辞令,竟变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合时宜。
“云岭的实践,很有借鉴意义。” 最终,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纯粹的、工作层面的评价,声音比平时干涩了几分。
“谢谢,我们还在探索中。” 沈清姿微微颔首,目光已经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正朝这边走来的农业部一位处长身上 —— 那人手里拿着一份 “农村产业融合” 的政策文件,显然是想和她聊聊云岭的合作社模式。
她礼貌地朝周聿偏了偏头,“抱歉,周司长,失陪一下。”
话音落下,她便干脆利落地从他身边走过。
浅色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有丝毫停顿,带起一阵轻微的气流,拂过他的手腕 —— 那气流里,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像山间草木一样的清雅气息,是他在巴黎的香水柜台里,从未找到过的味道。
周聿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却清晰地听见她与那位处长打招呼的声音 —— 温和、专业,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他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眉头微舒,眼神明亮,或许还会下意识地抬手比划,像刚才在台上讲云岭故事时那样,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鲜活的力量。
直到她的身影融入讨论的人群,再也看不见,周聿才缓缓收回目光。
指尖残留着刚才想象中她袖口的温度,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 “咫尺天涯”—— 他们明明站在同一个会场,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早已处在两个再也无法交汇的世界里。
不远处的咖啡壶还在冒着热气,有人笑着讨论刚才沈清姿的发言,说 “这样的基层干部,才是真正懂国家的”。
周聿端起一杯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终于明白,当年他用权力 “保护” 的,从来不是她想要的;而如今她靠自己赢得的光芒,也早已不是他能企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