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开阔的草甸上短暂休整，远处大明接应队伍扬起的烟尘越来越近，如同地平线上蠕动的巨兽，预示着一段旅程的结束和另一段更加未知行程的开始。
林锋然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伯颜帖木儿所赠的匕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瓦剌营地消失的方向。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屈辱、恐惧、一丝诡异的留恋，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留下点什么印记的冲动。
他知道也先放他回去没安好心，是想给明朝埋下一颗长期动荡的种子。他自己也准备回去继续装疯卖傻，苟全性命。但或许是那点残存的现代人的“好心”，或许是出于对这片土地和那些底层瓦剌人微妙的不忍，又或许……只是一种潜意识的、给胜利者添点堵的恶作剧心理，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
他想在离开前，对也先说点什么。不是求饶，不是告别，而是……一些“友好”的建议。用他那种半真半假、疯癫荒诞的方式。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变得无比强烈。他猛地站起身，对身旁看守他的明朝士兵（同时也是监视他的“狼”之一）说：“我……我要见也先太师！最后……道个别！”
士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即将被释放的太上皇会有此要求，立刻去向杨善请示。
杨善闻言，眉头紧锁。他不希望节外生枝，但太上皇提出要见敌方首领“道别”，于情于理又不好强硬拒绝，以免落下口实。他沉吟片刻，只得派人快马去向尚未走远的伯颜帖木儿通报。
很快，伯颜帖木儿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不耐烦：“你又有什么事？太师没空见你！”
林锋然鼓起勇气，坚持道：“就几句话……关于……‘可持续发展’和……‘蓝海战略’……”他又扔出两个也先可能有点印象的古怪词汇。
伯颜帖木儿虽然不明所以，但听到这些太师似乎感兴趣过的词，还是犹豫了一下，最终嘟囔着“麻烦”，派人飞马回去请示。
出乎意料，也先竟然同意了。或许是他也想看看这个“活宝”临走前还能演出什么戏码。
在林锋然的坚持下，会面地点就选在了这片草甸上，没有回营地。也先只带了少量亲兵，策马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穿着瓦剌袍子、显得不伦不类的林锋然，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明朝皇帝，还有何指教？”
杨善和伯颜帖木儿等人在稍远处警戒着，竖起耳朵想听清他们的对话。
林锋然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也先，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既真诚又有点神神叨叨。他用一种混合着汉语和蹩脚蒙语的腔调，开始了他的“临别赠言”：
“太师……‘巴雅尔啦’（谢谢）……这些日子的……‘招待’。”他先别扭地道了个谢，然后话锋一转，“我要走了……有几句……‘真心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也先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开边互市……好！真的好！”林锋然挥舞着手臂，做出数钱的动作，“能赚大钱！‘Gdp’……能涨！但是……不能光卖羊卖马！要……深加工！比如……羊毛，不要直接卖毛，织成毯子，做成……像我那种手套袜子，更值钱！还有，奶……做成奶酪，奶豆腐，能放更久，卖更远！这叫……‘提升附加值’！赚得更多！”他试图用最直白的语言灌输一点现代商业概念。
也先听着，脸上的玩味渐渐收起，眼神变得专注起来。他虽然听不懂“Gdp”、“附加值”这些词，但“赚得更多”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这个疯子皇帝，似乎又在说一些看似荒唐却有点道理的话？
林锋然继续道：“还有……卫生！一定要注意卫生！饭前洗手，喝水要烧开！不然……容易生病！有一种病，叫‘天花’，非常可怕！人会长满痘子，死掉很多！如果……如果以后你们那里有人得这个病，可以用……‘牛痘’预防！就是……找生牛痘的牛，取点痘浆，种在人身上……就能不得天花了！切记切记！”他把记忆中唯一清楚的疫苗知识说了出来，也不管也先能不能理解。
“天花”、“牛痘”？也先的眉头微微皱起。天花是草原上的噩梦，他是知道的。但这“牛痘”预防之法，闻所未闻，听起来匪夷所思，像是巫术。但这疯子说得如此郑重其事……
林锋然越说越投入，仿佛真的在替也先筹划未来，最后更是压低了声音，仿佛透露什么天大的机密：“还有……太师，你要小心……东边！东北方向！那些‘女真’部落！别看他们现在……不起眼，给你们进贡海东青、人参……以后……可能会成大气侯！非常厉害！比我们明朝……可能还麻烦！一定要……提前防备！要么……好好安抚，要么……就……”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凶狠”。
女真？东北？也先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瓦剌的东部确实有一些女真部落，时而臣服，时而叛乱，他并未太过放在心上。这个南人皇帝为何突然特意提起？是危言耸听？还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成大气侯”、“比明朝还麻烦”？这些词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警惕。
也先沉默着，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林锋然，试图从他脸上那混合着真诚、疯癫和一丝故作凶狠的表情中，分辨出哪些是胡言乱语，哪些是可能蕴含价值的“诡言”。
林锋然说完这一大通，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变回那副怂包的样子，缩了缩脖子：“就……就这些……都是‘好心’……太师……自己……掂量……”
也先久久没有说话。草甸上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杨善和伯颜帖木儿在远处紧张地望着这边。
最终，也先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你的话，朕记住了。明朝皇帝，你好自为之吧。”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更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表明林锋然这些真假假、骇人听闻的“建议”，确实在他心中投下了一些涟漪。
也先拨转马头，最后看了林锋然一眼，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轻喝一声，带着亲兵绝尘而去，没有再回头。
伯颜帖木儿见状，也对着杨善拱了拱手，再次道别，追着也先的方向去了。
瓦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林锋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刚才那番表演，耗尽了他的心神。
杨善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急切地问：“陛下，您方才……与也先说了些什么？”他听得断断续续，只听到“赚钱”、“天花”、“女真”等只言片语，心中惊疑不定。
林锋然立刻又摆出那副茫然懵懂的样子：“啊？没……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聊聊…… goodbye ……” 他开始装傻充愣。
杨善看着他这副样子，想到那封疯信，心中疑虑更甚，却也不好再追问，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时，远处的烟尘已然逼近，大明接应队伍的旗帜清晰可见。来的是一支约五百人的精锐骑兵，盔甲鲜明，刀枪闪亮，为首一员将领，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刀。
队伍在使团前方百余步处停下，那冷面将领独自策马上前，对着杨善抱拳，声音洪亮却毫无温度：“末将大同镇守参将郭登，奉于尚书令，前来接应杨大人与……太上皇！请验看符牌！”
杨善连忙取出符牌与之核对。
而林锋然在听到“郭登”这个名字时，心里猛地一咯噔！他模糊记得，历史上好像有个叫郭登的将领，是忠于朱祁钰的？而且似乎对朱祁镇不太感冒？
郭登验完符牌，目光冷冽地扫过穿着瓦剌服饰、形容憔悴的林锋然，眼神中没有丝毫臣子见到君主的敬畏，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林锋然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看来，回去的路，从一开始就不会平坦。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他注意到，郭登带来的这支精锐骑兵中，有不少人的目光，并非仅仅好奇或警惕地看向他，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审视。他们的眼神，与混在杨善队伍里的那个“黑眼狼”士兵，隐隐有些相似！
“黑莲”的势力，或者说，也先安插的“狼”，竟然不仅仅在杨善的队伍里，连前来接应的边军中也存在？
这两股危险的势力，是同一批人吗？还是各自为战？
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走在归家的路上，而是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更加凶险的、布满陷阱的棋局。
郭登冷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符牌无误。请杨大人与太上皇上车，我等护送二位前往大同休整，再行返京！”
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被赶了过来。
林锋然最后望了一眼北方那片广阔的草原，心中百感交集。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钻进了那辆如同移动囚笼般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短暂的过去。
车轮缓缓转动，向着南方，向着吉凶未卜的未来，碾轧而去。
（第11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