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沛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上来,朝她手上扫一眼,又朝她左右扫一眼:“找到那部分书信了?”
陶令仪点头:“找到了,在一个树洞找到的。不过我检查之后,又放了回去,打算等崔刺史派来的人到了,再取出来。”
谢沛对她能在不足一个时辰内找到那部分书信,还意外发现苏见薇和郑行之私闯禁林的脚印一事,很是钦佩,对她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的怀疑:“理应如此。”
又问:“那我们现在是在这里等着崔刺史的人过来,还是?”
他已经忘记身份,全然将陶令仪当成话事人了。
从江州府到香果树群落,有四十六七里路,其中还有十里左右的山路。即便一路快马加鞭赶来,也得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还不包括回去送信之人的时间。
如全部加上,则要六个时辰。
而此时已夕阳西下。
若在此等着他们过来,就得等到明日的这个时辰。
他倒不怕,反正昨日夜里从谢家出来的时候,已带了足够的干粮。
可陶令仪一个闺阁小姐,荒天野地过一夜,只怕名声就要全毁了。
谢沛怎么想,都觉不妥,不等陶令仪答话,又说道:“我在这里守着,陶小姐回董奉庄去歇着。等明日崔刺史他们到了后,再上山也不迟。”
“我也守在这里。”陶令仪果断道。
董奉庄到这里有十六里路,还一路都是爬坡上坎。今早来时,为避人耳目,他们就走了足有两个半时辰。
下山虽快一些,至少也得近两个时辰。
她如今这身体可比不得从前,早上过来就累得不轻,不过靠着信念强撑着才没有表露罢了。
让她现在回去,咬咬牙,也能坚持。
就是明早还能不能爬起来,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而苔藓的提取,不亲眼看着,她又不放心。
是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将就一夜。
谢沛显然不了解这些,还要再劝,陶令仪先他一步道:“我意已决,伯父就不用再劝了。”
谢沛怎能不劝?
谢瑶还在时,她是谢瑶唯一的密友。对她,他们夫妻俩不说拿她当亲女儿一样对待,但也相差无几。
如今谢瑶不在,陶氏又那般待她,他们夫妻总得多替她操些心,才能避免她多走弯路,以及避免旁人轻看了她。
谢沛不是个善于劝谏的人,只能苦口婆心,从各个方面替她分析着利弊。只是分析半晌,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忍不住着急道:“你就听伯父一句劝吧,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那都是骗人的话。你如今年纪尚小,还不懂人言可畏,等将来吃了亏,再后悔就晚了!”
陶令仪是不耐烦听这些话的,只是看他出于好心,便没有打断。如今看他着了急,忙递过去一杯水,让他消消气道:“伯父怕我吃亏,是指我名声毁了,将来不好找婆家吧?伯父放心,我……”
“你,你,你等一下……”谢沛没有料到她会把这种话当众宣之于口,忙叫停她,回头警告两个跟着的随从不得乱说后,又将他们撵到远处,才回过头来,严肃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原不该我来说,不过你既说到了此处,我不免越俎代庖的多说两句。”
“你与郑二公子的亲事,虽非你的错,可如今闹成这样,只怕你的名声在各士族心里已经不若从前。今日你若歇在山上,不传扬出去尚好,若传扬出去,必然会遭到这些士族抵触。”
“你虽不在意,可既有康庄大路能走,何必再去择羊肠小道,吃那些原本没有必要吃的苦?”
陶令仪虽然从没有把亲事放在心上,但听他这么情真意切,也不免认真道:“伯父放心,我心里有数。”
谢沛看她嘴里说着有数,却半点也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不由暗叹一口气,心灰意冷道:“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也不多劝你了。你想留就留吧,大不了,大不了……”
咬一咬牙,狠心道:“反正临舟也还没有定亲,将来你要实在无路可走了,不嫌弃我谢家门庭凋敝,就将就着和他凑一对吧。”
陶令仪惊愕。
谢沛说出这话,也觉僭越,臊红着脸,朝她摆一摆手后,转身去了远处。
陶令仪看着他的背影,好久才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旁边低眉顺眼的拂云,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地边捶腿边道:“我不愿意回董奉庄,是因为太远了,腿疼。”
秋菱在守巨石,春桃回江州府送信,陶令仪身边也就只得一个拂云跟着。
拂云听到她的话,偷偷瞥两眼她的腿后,抿着嘴偷偷笑了。是呀,以往出入都是油壁车,昨夜从栗里村到董奉庄,今早从董奉庄来这里,加起来得有二十好几里路了吧,又都是翻山越岭,连她都有些吃不消,又何况是她?
但她在苏见薇身边谨小慎微惯了,心中如此想,面上却分毫不显的恭顺上前,蹲在她的脚边,熟练地为她捶起了腿。
陶令仪收回手,任由她捶着:“刚才谢伯父的话,不得外传。”
“小姐放心,”拂云眉眼不动,“小婢绝不会外吐一个字。”
“以后不用再自称小婢。”左右无事,陶令仪也就顺势和她聊起了天,“我看你的记忆力很好,读过书吗?”
山中夜里寒凉,尽管来之前已经做足准备,还是冻得所有人都睡不着。
林子中枯枝烂叶倒是不少,只是谁也不敢生火取暖。
一怕引来包括巡护队在内的巡逻,二怕引来郑元方。
既睡不着,大伙儿干脆都缩起身子搓起手,一边哈气,一边尽量放轻脚步,来来回回转着圈地取暖。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待到太阳将雾驱散,温度也逐渐升上来后,也不管干净与否,各自寻了个草厚的地方,往上面一倒,便呼呼睡了。
陶令仪睡不着。
庐山雾气大,不到中午,草丛里的露水绝不会散,倒上去不到半刻,草里的湿气就会浸得人凉飕飕的。
倒不是她娇气,以前忙起来,一连几日不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但眼下这副身体被养得太娇贵了。
少睡一些,车进车出倒罢,像昨日那样的折腾,就有些吃不消了。
尽管昨日拂云给她捶了不少时候,双腿还是不可避免地发酸发痛,就连脑袋也有些闷乎乎的,似有发烧的征兆。
如果再躺在湿漉漉的草丛睡一觉,恐怕就要醒不过来了。
强撑到中午,待太阳将草丛上的湿气都晒干后,陶令仪找了块阳光充裕的草地,刚躺下便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人往她身上盖了层薄毯,陶令仪也没有理会。
又睡了近一个时辰,听到有驴叫的声音,陶令仪才强行睁开眼。
看到守在近前的春桃,陶令仪勉强坐起来,用手在眉心处搭了个凉棚,遮去西斜的日光后,顺势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未正。”春桃回答。
看着她脸上的疲色,陶令仪示意她坐下,“把书信交给崔刺史就赶回来了?”
春桃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秋菱要看守巨石,周蒲英等人还留在谢家,她身边除了拂云外,就再无他人,她怎能放心?
“辛苦你了,”陶令仪轻叹,“如今事情多,等忙完这阵,再安排你好好歇几日。”
春桃并不觉得辛苦,以往在石炭湖矿场训练的时候,哪日不比这辛苦?
“回去路上,没有遇到阻拦吧?”陶令仪又问。
“没有,我都挑着小路走的。不过……我在威家铺至高垅那一段路,看到林中有杀手埋伏。”春桃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我怕耽误送那部分书信,就没有去查探他们要杀谁。”
陶令仪心中一动,威家铺至高垅那一段路,多丘陵窄道,车马行至此处时,皆需减速缓行上坡。最重要的是,此处距离妙智铺有十五里远,即便有人报信,官府赶来也需要很长时间。
看来前日即便有火做掩护,郑元方还是对她起了疑。
又听到几声驴叫,陶令仪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同着谢沛大步朝她走来的崔述,陶令仪连忙抓着身上的薄毯起身,“崔伯……”
双腿剧烈的酸痛,加之发晕的脑袋,让陶令仪身子一矮,便朝后跌去。
春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小姐身上怎么这么烫?”
“没事。”还是发烧了,真不是时候。陶令仪捶了两下大腿,又摸一摸额头后,松开春桃的手,迎向崔述,“崔伯父怎么还亲自来了?”
尽管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崔述的精神依旧抖擞,他已经比对过了,春桃送回来的那部分书信,就是郑行之的笔迹!
如今郑行之已经被捕入狱,只要将巨石上的苔藓提取回去,就可提审他与苏见薇,了结他们谋害谢瑶以及诬陷她的案子!
崔述满脸喜色地快走几步,原是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却在看到她潮红的面色,还有布着血丝的双眼后,心头猛地一惊:“陶小姐没事吧?”
陶令仪摇一摇头:“没事。”
“允恭,速去山下请两位大夫前来!”看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怎会没事?可此时此刻,却容不得她有事。崔述硬着心肠,吩咐萧直方赶紧下山请大夫后,也不说闲话了,直接转入正题道,“这里是皇家禁林,按《刑部格》规定,无论何人、何身份,擅闯一次就得杖六十,还得在右颊刺‘盗林’二字作为警示。一应守卫、官吏,也要受到相应的惩处。”
“如今你既在禁林中发现诸多脚印,证明此擅闯之人不止一次闯入,如此胆大包天,视朝廷律令如无物,我自要前来查个清楚,好禀明陛下。”
他说得实在是委婉,但陶令仪听懂了。
他要大办擅闯皇家禁林的案子!
擅闯皇家禁林和私造铁箭一样,都是重案。
单拿一个出来,可以说是他无能。两个同时拿出来,那就只能证明江州府在他来之前,毫无作为!
陶令仪错开他的目光,朝他身后看去。
一眼就对上了郑元方的目光。
郑元方的目光似毒蛇一般,又阴又冷。
昨夜,他派心腹在栗里村暗查到有人趁着谢家的火势偷偷离开了村子,他就猜到是她。
整整一夜,他派了无数人在栗里村及周围的村子找她,还派了无数人埋伏在回浔阳的途中劫杀她,却都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没承想,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本事!
不仅找到了那部分书信,还找到了什么脚印。
想到崔述带着银刀卫闯入长史官舍,强行缉捕郑行之以及命银刀卫围住长史官舍,没他命令,只准进不准出时的画面,郑元方心底的寒意便不住地往四肢百骸乱窜。
这个贱人,屡次坏他好事,简直罪不可恕!郑元方心中杀机翻涌,面上却掩饰得极好:“陶小姐若身体有碍,还是早些回去歇着,这里有崔使君和我等便足够了。”
崔述顺着他的声音,微微侧身,向着陶令仪解释:“按照《职制律疏》及《考课令》等规定,郑长史未能及时发现此地疏漏,也要承担不小的责任。是以,得到奏报后,我就将他也一并请了过来。”
跟崔述同来的除了郑元方外,还有司户参军赵世纲,巡护队、东西林坊的坊正、观户、巡山僧、山麓团保等浩浩荡荡两三百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且毫无遮掩,简直就是在对郑元方当众处刑。
看着郑元方越加阴冷的目光,陶令仪立刻就明白了崔述的用意。
请郑元方一道前来,一是宣告他对郑元方的审判,好让所有人知道,再包庇他,就等同于和他崔述作对;二是放他在眼皮子底下,除非他自己也不要命了,否则他即便想殊死一搏,杀伤力也有限。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高。
为了让这一招的效果达到最大,在崔述询问脚印在何处时,陶令仪先将松烟的腰牌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