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短暂而又脆弱的联盟撕开了敌人火力网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台正在疯狂运转的绞肉机。
大楼的结构性崩坏进入了不可逆转的连锁反应。三楼的地面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巨响中猛然向下塌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断层,瞬间就将孟广义的团队与仍在后方纠缠的李三彻底隔绝开来。李三那充满了暴戾与疯狂的嘶吼声,被轰然坠落的巨石和钢筋彻底吞噬,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无尽的轰鸣与尘埃之后。
此刻,这栋正在走向死亡的建筑内部,已经不再存在任何成型的战场。它变成了一座巨大、立体、且在不断动态变化的迷宫,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火焰从被扯断的电缆中喷涌而出,如同地狱里妖冶的毒蛇,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将浓稠的黑烟逼入每一个尚存的角落。楼板与墙壁毫无规律地坍塌,上一秒还是通路的走廊,下一秒就可能变成堆满瓦砾的死胡同;而坚实的墙壁,也可能在剧烈的震颤中突然裂开一道可供一人穿行的缝隙。尖叫声,枪声,重物坠地的轰鸣声,钢筋扭曲的呻吟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末日交响。
在这种极致的混乱之中,之前还泾渭分明的三方势力,被彻底打散、冲散,如同被风暴卷入漩涡的三艘小船,只能在惊涛骇浪中各自为战,为了那渺茫的生机做着最后的挣扎。
某一处被浓烟笼罩的残破客房里,两名“影子”的雇佣兵背靠着背,他们脸上那副价值不菲的夜视仪,在此刻几乎成了废物,镜片中只有一片因粉尘和热浪而扭曲的、毫无意义的绿色光斑。他们只能凭借着最原始的听觉和触觉,警惕地举着枪,徒劳地试图在通讯器里呼叫失联的同伴,然而耳机里传来的,只有一阵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和远处传来的、令人绝望的坍塌声。突然,他们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沉,两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随着大块的楼板,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在另一条倾斜得几乎与地面垂直的走廊里,李三那仅存的手下被一根断裂的消防管道死死地压住了腿,他痛苦地哀嚎着,向着不远处的李三伸出了求救的手。李三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就在此时,一块天花板带着呼啸的风声向他头顶砸来,他只能狼狈地一个翻滚躲开,当他再回头时,他的那名手下,连同那截管道,已经被新一轮的坍塌彻底掩埋。李三麻木地看了一眼那堆废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的一丝人性似乎也随之熄灭,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不再有任何犹豫,如同野兽般手脚并用地向着他判断中唯一可能的生路爬去。
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此刻最大的敌人,已经不再是彼此,而是这栋正在吞噬一切的建筑本身。
陈晴紧紧地搀扶着虚弱不堪的林岳,她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梁胖子的衣角,生怕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剧烈晃动中被冲散。震耳欲聋的轰鸣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脚下大地传来的每一次剧烈颤抖,都让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那座即将彻底塌方的西汉古墓之中,同样是这样的黑暗,同样是这种被活埋的恐惧,同样是这种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无助。
但这一次,又有些许不同。
因为孟广义就在她的身边。
这个男人,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此刻却成了所有人唯一的定心丸。他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没有去看周围那些惊心动魄的毁灭景象。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无比明确。
“别恋战,走!”
在利用李三成功制造出混乱的瞬间,孟广义便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没有去考虑身后那个临时盟友的死活,也没有兴趣去扩大战果,猎杀那些被冲散的雇佣兵。他拉着团队,一头扎进了更为深邃的、通向大楼底部的黑暗迷宫之中。
他像一个最熟悉这片海域的幽灵船船长,总能在巨浪与礁石之间,找到那条唯一且正确的航线。他时而带领众人在摇摇欲坠的房梁下穿行,时而又果断地让石头撞开一堵看似坚固、实则早已松动的墙壁,避开另一侧正在塌陷的走廊。他的每一个判断,都精准得近乎于未卜先知。
在又一次惊险地躲过一根从天而降的巨大承重柱后,他们终于重新回到了那条早已废弃的、垂直的电梯井旁。
这里,才是孟广义计划中的主干道。
没有丝毫的耽搁,石头迅速地将攀爬绳索固定在一段还算牢固的钢结构上,然后第一个顺着绳索滑了下去。孟广义紧随其后,梁胖子和陈晴则合力将林岳固定好,慢慢地向下放。
电梯井内,同样是一片末日的景象。无数的碎石和杂物如同暴雨般从上方不断坠落,砸在井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整条井道都在随着大楼的震颤而剧烈摇晃,悬挂在半空中的众人,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甩出去,或者被坠落的巨石砸中。
但孟广义的目标,不在上方,而在最深邃的下方。
他们顺着绳索,一路下降,穿过了数个楼层,最终平稳地降落在了电梯井的最底部。
这里,是一个汇集了整栋大楼数十年污秽的终点。厚厚的淤泥混合着发臭的积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各种被丢弃的杂物和建筑垃圾堆积如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梁胖子一落地就差点陷进齐膝深的烂泥里,他嫌恶地咒骂了一声,刚想问孟广义接下来怎么办,却看到孟广义已经俯下身,正在那堆肮脏的垃圾中冷静地摸索着什么。
很快,他停了下来,伸手拨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锈蚀的铁皮,露出了一块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方形的铁板。铁板的边缘被设计成了排水口的样式,上面布满了伪装用的孔洞,但此刻,那些孔洞早已被淤泥和垃圾堵死。
若不是刻意寻找,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这片污秽的尽头,还隐藏着这样一个东西。
“石头,撬开它。”孟广义吩咐道。
石头把手电交给梁胖子,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根粗长的撬棍,将尖端插进铁板的缝隙,然后用他那恐怖的臂力,猛地向下一压!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那块早已锈死的铁板被硬生生地撬起了一角,一股更加陈腐、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从下方涌了出来。
梁胖子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孟……孟先生,您……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孟广义没有回头,他率先弯下腰,准备钻进那条狭窄的通道,只是淡淡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般,轻声说道:
“设计这座宾馆的老友,当年在道上混的时候,就是专攻‘地老鼠’的活计,一辈子都在跟地下的洞打交道。他给自己留条后路,是道上的规矩,也是一种永远也改不掉的习惯。”
说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之中。
众人不再犹豫,依次钻了进去。当石头最后一个进入,并从内部将那块铁板重新盖上时,外界那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碎的轰鸣声,瞬间被隔绝了。
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正处在一条仅容一人猫腰通过的维修通道里,通道四壁是冰冷的混凝土,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霉味和蜘蛛网。与外面那毁天灭地的景象相比,这里坚固、稳定,仿佛是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然而,这种从极致喧闹到极致死寂的陡然转变,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而催生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压抑。那是一种仿佛被世界抛弃,被深埋于地底活人墓之中的幽闭与窒息感。
众人沉默地,在这条不知通往何方的黑暗通道里爬行了大约几十米,前方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
当孟广义推开通道尽头那扇同样隐蔽的铁门时,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地下空间,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里是宾馆早已废弃的地下锅炉房。
几台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在中央的巨大锅炉,早已锈迹斑斑,上面垂挂着断裂的管道和仪表。粗壮的金属管道如同巨蟒般在天花板和墙壁上蜿蜒盘踞,整个空间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永远也不会被惊扰的灰尘。因为深埋于地下,并且有着厚实墙体的保护,这里几乎没有受到地面上那场巨大灾难的任何影响,安静得仿佛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钢铁坟墓。
团队的每一个人,在经历了长达半个多小时的生死狂奔之后,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极限。此刻骤然进入这样一个安全而又死寂的环境,那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猛地一松,梁胖子和陈晴几乎是同时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只有孟广义,他的神经没有丝毫的松懈。
他没有理会正在休息的众人,而是径直走到了锅炉房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众人顺着他的手电光看去,只见在那个角落的墙壁上,有一个直径超过一米,通向山体外部的巨大圆形管道口。那应该是当年锅炉房用来排放废气的排烟管道。管道口被一扇厚重的铁栅栏死死地封锁着,拇指粗的钢筋上,固定的螺栓已经锈迹斑斑,与栅栏本身几乎要融为一体。
孟广义指着那个管道口,转过身,看着他身后这几个神情各异、满身狼狈的队员,他那张在手电光下忽明忽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却又夹杂着无尽冰冷的复杂神情。
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锅炉房里,回荡着,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穿过这里,外面就是龙门东山的后山悬崖。那里地势险要,几乎没有路,是警方封锁圈最薄弱的死角。”
“我们从那里,就能真正地,‘金蝉脱壳’。”
直到这一刻,陈晴、梁胖子,甚至是林岳,才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孟广义整个计划的全貌。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和“影子”同归于尽。
摧毁整栋大楼,制造这场惊天动地的混乱,从一开始,就不是目的,而仅仅……仅仅是他为了掩护自己从这条不为人知的地下密道逃脱,而释放出的、有史以来最为庞大、最为昂贵的烟幕弹!
他的心计之深,手段之狠,布局之冷酷,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团队中,终于重新燃起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石头没有多说一个字,他从背包里拿出扳手和一小瓶高腐蚀性的化学药剂,开始着手拆卸那早已锈死的铁栅栏。化学药剂滴在锈死的螺栓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冒起一缕白烟。清脆的、金属敲击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锅炉房里,显得异常悦耳,那仿佛是通往自由的钟声。
第一颗螺栓,在石头的蛮力下,发出“嘎”的一声悲鸣,被硬生生拧了下来。
第二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看着石头的动作,看着那扇代表着生与死的铁栅栏,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然而,就在此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在这死寂环境中被无限放大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脚步声,突兀地,从他们来时的那条维修通道的黑暗深处,传了过来。
那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金属鞋跟敲击在水泥地面上的、特有的清脆节奏。
“嗒……嗒……嗒……”
仿佛死神的秒针,在为他们最后的生命进行倒数。
石头的动作猛然僵住。
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他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猛地转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刚刚带给他们生路的、此刻却仿佛变成了地狱入口的黑暗通道。
在通道的尽头,那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他身上那套原本昂贵得体的定制西装,此刻已经变得破烂不堪,沾满了灰尘与血污。他那张总是带着从容自信微笑的英俊面孔,此刻也多了一道从额角延伸到脸颊的狰狞血痕,金丝眼镜的镜片也碎裂了一片,只剩下半边,挂在鼻梁上。
是“影子”。
他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就像一个刚刚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败军之将。
然而,他脸上那副标志性的、掌控一切的平静与从容,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猎人终于将猎物逼入绝境的炽热与狰狞。
他看着锅炉房里的孟广义一行人,看着他们脸上那瞬间从希望跌入绝望的表情,嘴角缓缓地、极度扭曲地向上咧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那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那是一个输掉了一切,却因此而变得更加危险、更加致命的赌徒,在最后一把梭哈时的,癫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