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一声仿佛能震碎人魂魄的轰然巨响,巨大的青铜门在他们身后严丝合缝地关闭了,那最后的退路,那唯一与来时世界相连的通道,就此被彻底斩断。门上繁复的星宿纹路与门框完美地嵌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出一丝缝隙,仿佛它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与这宏伟的山体长在了一处,从未被开启过。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环形回廊。
先前那扇巨门缓缓开启时带来的震撼与希望,此刻尽数化为了冰冷刺骨的绝望。穹顶之上,那些模拟着星辰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幽光,映照着下方缓缓流淌的银色汞海,那粘稠的、无声的流动,像是时间的尸体在缓慢腐烂,每一次微小的涟漪都仿佛在吞噬着活人的心跳。唯一能证明这里不是一幅静止画卷的,便是远处那座悬索桥上,因气流扰动而偶尔发出的、清脆而又孤寂的“叮当”声,一下,又一下,如同为他们这三个即将被活埋于此的倒霉蛋,提前敲响的丧钟。
“完了……这下完了……”
梁胖子失魂落魄地走到那扇冰冷的青铜门前,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去撞。然而那扇门却纹丝不动,他那足以将一头牛顶翻的蛮力,在这鬼斧神工般的造物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撼树。青铜的冰冷从他的掌心,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深处,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冻结。
他颓然地沿着门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声在防毒面具后显得格外沉闷而又无助。他看着躺在不远处地面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因高烧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林岳,又看了看身旁那个虽然站得笔直,但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的陈晴,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认命般的沙哑:“这下……真他娘的成了瓮中之鳖了。设计这墓的孙子,压根就没想让进来的人活着出去。”
陈晴没有说话,但她紧紧攥住的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知道,此刻梁胖子的绝望并非毫无道理,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面对眼前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都会瞬间崩溃。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一旦她也倒下了,那么他们三个人就真的只能躺在这里,等待着空气耗尽,变成与这座古墓融为一体的干尸。
不行!绝对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扇象征着绝望的青铜门上移开,转向那座横跨在水银海上空、通往悬浮宫殿的唯一路径——那条摇摇欲坠的锁链桥。
她的父亲来过这里,他一定也面对过同样的选择。
林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进来,他一定坚信这里有他要找的答案。
他们都不是来送死的。
那么,这座桥,就不该是一条死路。
陈晴的大脑在这一刻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飞速运转起来,物理学的公式、工程学的结构、登山运动的经验、父亲笔记里的点滴线索,如同无数的数据流在她的脑海中交汇、碰撞、重组。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属于科学家的、在混沌中寻找秩序的专注光芒。
“胖子哥,别放弃。”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着冷静,像是在这死寂空间里投下的一颗石子,瞬间击碎了梁胖子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你说的没错,设计者或许不希望我们活着出去,但他更不希望我们死在这里,因为我们还没到他‘该死’的地方。门关上了,退路断了,这就恰恰说明,设计者就是要我们过桥。这座桥,一定有办法过去。”
梁胖子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陈晴,又看了看那座在幽光下显得分外狰狞的锁链桥:“办法?陈小姐,你别安慰我了。那桥上的木板都烂成什么样了?别说我背着小岳,就算我自己一个人,踩上去也得立马掉下去喂王八……哦不,掉下去化成水儿了。”
“所以,我们不‘走’过去。”陈晴说着,迅速地蹲下身,解开了自己那个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巨大登山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取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地上。
主绳、安全带、上升器、下降器、滑轮组、数个主锁和快挂,还有一把造型精悍的抓钩枪。这些原本属于现代极限运动的装备,此刻在这座深埋地底的汉代王侯大墓中,散发着一种独特而又充满希望的工业美感。
梁胖子看着这些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这是……”
“我们要‘滑’过去。”陈晴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她拿起一根主绳,开始飞快地打着一个标准的双八字结,一边动手一边向梁胖子解释她的计划,那清晰的条理和不容置疑的语气,瞬间成为了梁胖子的主心骨。
“首先,我们不能走。就像你说的,桥上的木板根本无法承受额外的重量,更何况是背着林岳。而且,人在桥上行走时,重心太高,一旦桥身晃动,我们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掉下去是必然的结果。”
她指了指对面数十米外的悬浮宫殿:“所以,我们必须放弃这座桥本身,利用它上方的空间。我要借助这座桥的锁链作为基础,在它上方架设一条我们自己的‘路’——一条高空溜索。”
她的方案大胆而又精密,充满了物理学的美感。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利用抓钩枪,将一根高强度的引导绳,越过这数十米的距离,精准地发射到对岸悬浮宫殿的青铜栏杆或者承重柱上,并牢牢固定住。
第二步,一旦引导绳固定,就用它将更粗、更结实的攀岩主绳拉过去,在两岸的回廊和宫殿之间,建立起一条足以承受上千公斤拉力的临时溜索。
第三步,也是最核心的一步,是将重伤昏迷的林岳用安全带和睡袋包裹固定好,像运送一件精密货物一样,通过滑轮组将他悬挂在溜索上,由他们在这边控制绳索,缓缓地将他“滑”送到对岸去。
“等林岳安全抵达对岸后,”陈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我们再依次滑过去。这样,就能完美避开那座腐朽的桥面,将所有风险都控制在我们的绳索系统上。”
梁胖子听得目瞪口呆,他怔怔地看着陈晴,又看了看那些专业的登山装备,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陈小姐……你……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个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充满了科学依据,但梁胖子也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最大的难点,也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唯一变数:“可是……那抓钩枪……这几十米远,乌漆嘛黑的,就靠手电这点光,能打得准吗?万一钩子没挂牢,或者把对面那不知道放了几千年的破栏杆给拽断了,那我们可就连最后的指望都没了。”
陈晴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她掂了掂手中的抓钩枪,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她试着举起抓钩枪,用单手瞄准对岸。枪身很重,加上发射时巨大的后坐力,以她的体力和臂力,根本无法保证在如此远的距离外还能维持稳定和精准。
她看向梁胖子,将手中的抓钩枪递了过去。
“所以,胖子哥,这一枪,得你来开。”
刹那间,梁胖子感觉自己手里接过的不是一把抓钩枪,而是他们三个人的性命。他看着那沉甸甸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玩意儿,手心里瞬间全是汗。这东西,他只在电影里看过那些飞檐走壁的特种兵用过,自己可是头一回摸。
“我……我不行不行……”梁胖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哪儿会用这个!这要是打偏了,掉进下面那水银海里,咱们连家伙都没了!”
“你会的,”陈晴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你以前在部队,扔手榴弹总是全团第一。这东西的原理和扔手榴弹差不多,都是计算抛物线和提前量。只不过,你要把它扔得更远、更准。”
陈晴在一旁,强忍着内心的焦虑,用最平静的语气指导着梁胖子如何测算距离,如何根据重力和空气阻力估算弹道的下坠,以及如何利用手电光柱在对岸寻找最可靠的固定点。
“……看到对面宫殿门口左边那根柱子没有?它和旁边的栏杆之间有一个夹角,那里是最好的受力点。抓钩一旦卡进去,就不会轻易滑脱……”
梁胖子听着陈晴的指导,握着抓钩枪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抛物线,什么提前量,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下方,那片银色的汞海仿佛变成了一只张着巨口的怪兽,正等待着他的失误,然后将他们所有人吞噬。
不行……不能慌……小岳还等着救命呢……
梁胖子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里那股平日里的插科打诨和圆滑世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军人的、在生死关头被逼出来的狠厉与决绝!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尘土飞扬的训练场,手里握着的不是抓钩枪,而是一枚沉甸甸的、即将拉弦的手榴弹。教官的咆哮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用腰发力!全身协调!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甩出去!
“都他娘的闪开!”
梁胖子暴喝一声,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一瞬间从脚底直贯手臂,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巨响,抓钩带着银色的引导绳,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脱膛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肉眼可见的、绷紧的弧线,向着对岸那片深邃的黑暗飞去!
陈晴和梁胖子的心,都随着那道弧线,提到了嗓子眼。
抓钩飞过了水银海的上空,弧线开始下坠……近了……更近了……然而,它的落点似乎比陈晴计算的位置偏低了一些,眼看着就要越过宫殿的边缘,一头扎进那片致命的银色海洋!
“完了……”梁胖子心中一凉。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即将坠落的抓钩,在下落的最后一刻,竟然不偏不倚、奇迹般地狠狠卡进了陈晴所说的那根青铜柱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绳索瞬间绷紧,发出“嗡”的一声颤音,抓钩在缝隙中又调整了一下角度,最后发出了一声令人心安的金属撞击声,死死地、牢牢地固定住了!
“挂……挂上了?”
梁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在空中绷得笔直的生命之绳,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
“妈呀……蒙……蒙上的!老子真是个天才!”
有了这条生命线,希望的曙光终于刺破了绝望的阴霾。
陈晴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立刻开始指挥梁胖子进行下一步操作。两人合力,将更粗的主绳系在引导绳上,一点一点地拉到了对岸,并用专业的登山锁扣和扁带,在两端的回廊石柱上建立起牢固的固定点。一条坚韧、可靠的“生命之桥”终于架设完毕。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林岳用安全带和多根扁带牢牢固定在滑轮上,确保他在任何晃动下都不会脱落。梁胖子在这一端,用另一根绳子穿过下降器,紧紧地控制着输送的速度,他的手从未如此稳定过。
“准备好了吗?”陈晴看着林岳,低声问道,仿佛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
梁胖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晴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的绳结和锁扣,然后对着梁胖子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梁胖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开始释放手中的绳索。
悬挂在滑轮上的林岳,他的身体,开始脱离坚实的回廊地面,缓缓地、平稳地向着那片广阔而致命的水银海中央,向着那座悬浮在空中的死亡宫殿,无声地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