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月一行人马离开京城,越往西北而行,景致愈发苍凉。广袤的原野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和戈壁取代,风沙渐大,吹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质感。
沿途所见城镇,规模远不及京城繁华,百姓衣着朴素,面带风霜,但眼神中大多带着边民特有的坚韧。
苏清月并未急于赶路,而是每至一地,必停留一两日,明察暗访,不仅视察官署、询问吏治民生,更会深入市井、田间,甚至与往来的商队、戍边的老兵交谈,力求掌握最真实的一手资料。她态度谦和,询问细致,虽身着官服,却无半分倨傲之色,很快便在民间赢得了“那位没架子的京城女官”的名声。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依旧涌动。
她敏锐地察觉到,地方官员的接待虽看似恭敬周到,但言谈间对朝廷推行的军制改革,尤其是边军轮换之策,大多语焉不详,或委婉表示“还需因地制宜”、“恐将士一时难以适应”。
更有几名品阶较高的边州官员,在私下场合,曾试探性地问及朝廷对某些“劳苦功高”的老边将是否有特殊安排,言语间不乏为其请功求稳之意。苏清月皆以“陛下自有圣裁,一切以国事为重”滴水不漏地挡回,心中却愈发凝重。看来,西北边将势力盘根错节,对改革的抵触情绪,远比朝廷预估的更为普遍和深刻。
这一日,苏清月抵达西北重镇“朔方城”。此城乃抵御北方游牧部族的前沿要塞,城墙高大坚固,守军众多,气氛肃杀。镇守朔方城的乃是怀化将军吴振雄,一位在西北戍边近二十年的老将,据说性格耿直彪悍,在军中威望甚高。
吴振雄率领麾下将校出城相迎,礼节周全,但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接风宴设在校场旁的中军大帐,并无太多奢华,以大块牛羊肉和烈酒为主,充满了边塞的粗犷气息。
宴席间,吴振雄几碗烈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他端着酒碗,对苏清月道:“苏大人,京城来的钦差,俺老吴见得不多,像您这般年轻的女官,更是头一遭!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就有一句话想问大人,朝廷……是不是信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了?非要弄什么轮换,把咱们调去鸟不拉屎的内地,让一群没闻过血腥味的娃娃来守边?”
这话问得极其直接,甚至有些无礼,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清月身上。
苏清月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平静,迎上吴振雄带着酒意和探究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吴将军此言差矣。陛下与朝廷,从未怀疑过诸位将军戍边卫国的忠心与功绩。边军轮换,非为疑忌,实为强军固国之策。将军久镇边关,当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将士久居一地,虽熟悉地理,亦易生惰性,且与内地隔绝,于国于军,并非长久之计。轮换之策,可使各地将士交流经验,熟悉不同战场环境,更能防止……某些不应有的势力坐大,确保军队始终效忠于朝廷,效忠于陛下。此乃陛下高瞻远瞩,为的是大晟万世之基业,而非针对任何个人。”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既肯定了边将的功劳,又点明了轮换的必要性与帝王心术,更将此举拔高到国家战略层面。
吴振雄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好!苏大人快人快语,是条汉子!呃……是位爽快的女官!这话听着提气!比那些只会打官腔的软蛋强多了!来,俺敬你一碗!”他虽然未必完全被说服,但苏清月的坦诚与气度,显然赢得了他的几分尊重。
京城,凌薇薇的日子也并不轻松。郭谦那日的“举告”仿佛一个信号,之后数日,各种针对苏清月乃至新政的明枪暗箭接踵而至。
有御史弹劾“济民基金”账目不清,有官员质疑新式织机推广“与民争利”,导致大量织户失业,更有一份来自江南、署名“一群忧心士子”的万言书被送入宫中,通篇引经据典,痛陈新政“违背祖制,败坏人心,动摇国本”,请求凌薇薇“罢新政,复旧章”。
凌薇薇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对方试探和消耗她精力的手段。她以更强硬的态度予以回击,对弹劾者严词驳斥,要求其拿出实证;对万言书,她只在朝会上冷冷说了一句:“若祖制皆好,前朝何以覆灭?朕行事,只问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是否有利!”噎得那些想借“祖制”说事的官员哑口无言。
然而,真正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苏清月离京后,那种无处不在的空落感。御书房内少了那个沉静翻阅文书的身影,案头少了那份带着清冽墨香的批注,甚至连空气中,都似乎少了那一丝令人安心的、独属于苏清月的冷淡香气。她习惯了批阅奏章时抬头就能看到她在侧,习惯了遇到难题时自然与她商讨,更习惯了在疲惫时,能感受到她无声的陪伴与支持。
这夜,她处理完政务,已是子时。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宫灯在雨幕中晕开朦胧的光圈。她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漆黑的雨夜,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苏清月离京前遗落在此的一枚青玉镇纸。
一种难以言喻的思念与担忧,如同这夜雨般,无声无息地渗透开来。清月在西北可还顺利?边将是否刁难?安全可有保障?那些针对她的污蔑,她是否已经知晓?……
就在凌薇薇心绪不宁之际,一名浑身被雨水湿透、风尘仆仆的玄甲卫,持着苏清月的密信,连夜叩响了宫门。
凌薇薇精神一振,立刻宣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信很长,苏清月以她一贯冷静客观的笔触,详细汇报了沿途见闻、地方吏治、民生状况,尤其是对西北边军现状的分析,以及她与吴振雄等边将接触后的观感。她指出,边军轮换阻力确实存在,主要源于部分老将的既得利益与守成思想。
但底层士卒对朝廷并无太多抵触,关键在于如何妥善安置这些老将,并让边军看到轮换带来的实际好处,比如更好的待遇、更先进的装备、以及与家人团聚的机会等。信中并未提及任何关于她自身遭遇的困难或委屈,也未回应京中的流言蜚语。
然而,在信的末尾,苏清月却笔锋微转,写下了一句与前面公事公办的风格略显不同的话:“西北风沙大,陛下在京,望善自珍重,勿以臣为念。诸事繁杂,陛下亦需保重龙体。”
这简短的、近乎私密的叮嘱,让凌薇薇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温暖。她能想象到,苏清月在边塞孤灯下,写下这封信时,定然也想起了她,想起了京中的种种。
她将信仔细收好,贴身放置。窗外的雨声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烦躁。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朝堂暗涌不会停歇,西北问题也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但此刻,握着这封来自远方的信,感受着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的牵挂与默契,她心中充满了力量。
“清月,朕等你回来。”她对着雨夜,轻声说道。眼底的思念与柔情渐渐沉淀,化为更深的坚定与果决。京城的棋局,她必须下得更好,才能不负这份相隔两地的并肩而战。而第三卷那“雨夜与九十九道奏章”的序幕,似乎已在这绵绵不绝的雨声中,悄然拉开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