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希尔德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条横线，又擦掉了。她看着前面四个搬运工从矿车上搬石头。他们走路的步子一样，抬手的高度也一样。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膝盖，一下一下，像是跟着他们的节奏。
她低头重新画图。这次她把每个动作的时间也记下来了。从起点到堆料区要走十七步，用了三十四秒。转身回去十九步，用了三十八秒。时间误差不超过一秒。
段逸站在她斜后方，没说话。他看见布伦希尔德的草图变了。不再是简单的箭头流程，而是一条条带刻度的线，像心跳图。
“你之前说他们只是听命令做事。”布伦希尔德开口了，眼睛还看着纸，“但他们的呼吸是一样的。”
段逸点头：“我训练他们时要求统一节奏。吸气走两步，呼气走两步。练久了就成习惯了。”
“这不是习惯。”她摇头，“是配合。你看最右边那个人，左腿有伤，走路重心偏右。但他后面的同伴会自动调整脚步，帮他分担重量。这不是命令能教会的。”
段逸没说话。他知道她说得对。有些东西系统没法算出来，但它确实存在。
布伦希尔德翻了一页纸，开始画人的侧面。她在关节处标上点，在旁边画短线表示肌肉用力的方向。然后写下数据：肩部角度87度，肘部弯曲60度，腰部承受重量的比例是35%。
她一边写一边说：“动作标准，体力分配合理，换班及时……这些都能学。可为什么他们的眼神不一样？”
段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组正在搭木架的工人。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活，很专注，不像被控制的人。
“我见过矮人学徒练打铁三年才可以上台操作。”布伦希尔德声音低了些，“师父拿鞭子抽，他们还是会怕。可这些人……他们不怕出错，也不急着做完。就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段逸说，“但他们不问为什么。任务来了就做，做完就休息，再接下一个。”
布伦希尔德抬头看他：“你不觉得这很吓人吗？一群没有想法的人，却能把事情做到最好。”
“你觉得机器完美吗？”段逸反问。
“当然不。机器会坏，会卡住，一颗螺丝松了就会停。”
“他们不会。一个人出问题，其他三人马上补上。他们流血，受伤，累倒，只要还能动，就会继续干。这是机器做不到的。”
布伦希尔德的手停住了。
她想起自己做的第一台压铸机。七个齿轮咬合，靠水力带动。测试那天，第三个齿轮裂了，整台机器炸了。她花了两个月才发现问题——材料受力不均。
可眼前这些人，没有齿轮，没有零件，只有血肉之躯。他们互相配合，自动调整，一直运转。没有图纸，没有说明书，却比任何机器都稳定。
她低头看笔记，突然撕下一张纸。
她快速画起来，不是记录，而是重新设计。她把四个人的动作分成几个部分：取料、传递、定位、固定。每一部分独立开来，像积木块。
“如果把这些做成模板呢？”她抬头问，“比如‘四人搬运标准’，不管是谁，只要按这个流程来，就能一样快。”
段逸看着她的图：“你想让所有工人都用同样的动作？”
“不只是搬运。砌墙、打磨、组装……所有重复的工作都可以标准化。一个人学会一套，就能干所有活。”
“那你得先让他们明白什么是‘标准’。”
“我不需要他们明白。我只需要他们照做。”她顿了顿，“就像你现在做的那样。”
段逸沉默了一会儿：“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想要的是可以复制的流程。我要的是能进步的人。”
布伦希尔德皱眉：“效率才是最重要的。战场上慢一秒就会死人，工地上错一步就会塌房。你给他们自由思考的空间，就是在留隐患。”
“隐患也可能是机会。”段逸说，“上个月有个工兵挖渠时发现土有问题。他没继续挖，而是停下来做了标记。后来我们找到了一条地下河。如果他只听命令，就不会有这个发现。”
布伦希尔德没说话。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她更清楚，大多数时候，不按流程反而会出大事。
段逸看着她手中的笔：“你在王都的时候，有没有试过把工匠的操作录下来教新人？”
“试过。师父做一遍，徒弟学。可每个人手感不一样，力气也不一样，做出来的东西总有差别。”
“所以我一个一个调。动作差一点，我就纠正。呼吸乱了，我就让他们停下重来。一个月，三个月，半年。直到所有人都一样。”
布伦希尔德猛地抬头：“你是用时间把他们磨成一样的？”
“不是磨成一样。是打磨。”
她看了他很久。
然后低下头，继续画图。
这次她画了两个模型。左边是师徒教法：先看经验，再模仿，接着练习，最后学会。右边是段逸的方法：听指令，执行，得到反馈，改正，最后变成固定动作。
区别很明显。
师徒教法靠个人悟性，慢，传得也慢。段逸的方法跳过了理解的过程，靠反复练习形成身体记忆，速度快，结果一致。
“你不是在管工人。”她小声说，“你是在建一个系统。”
段逸没否认。
他知道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管理，也不是调度安排。这是一个完整的生产体系。一个核心发命令，无数人同时响应，中间没有延迟，没有浪费。
布伦希尔德合上本子，走到最近的一组工人面前。
她站在五米外看着。
四个人正抬一根粗木梁。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脚步落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肩膀起伏的弧度完全相同。当木梁前端碰到地面时，四人一起弯膝卸力，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分成四个影子。
阳光照在他们肩上，汗珠顺着绿色皮肤滑下，在地上投出四个紧挨着的影子。影子随着动作前后移动。
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一辈子都在造机器。可现在，她在一群哥布林身上看到了比机器更精确的秩序。
不是冰冷的齿轮咬合，而是活生生的人在规则中协作。
她转身走回石台，打开笔记本最后一页。
没有图，没有数据。
只有一句话：
他们不是在干活。
他们在用身体写一种新的语言。
段逸走到她身边，没看那页。
“你刚才问我能不能留下。”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做件事。”
布伦希尔德抬头看他。
“把这套方法变成谁都能用的东西。”段逸说，“不只是给我用。给所有需要的人。”
“你不怕别人学会？”
“怕。但我更怕没人学会。”
布伦希尔德笑了。
这是她进山谷以来第一次笑。
不是惊讶，也不是怀疑，而是匠人看到真正好东西时的那种认可。
“你知道吗？”她说，“在矮人族，最高的荣誉不是做出神器，而是发明一种能让全族受益的新工艺。我师父一辈子都没拿到那个奖。因为他只会做别人做过的东西。”
她合上本子，拍了拍封面的灰尘。
“我留下来。不是为了研究你的工人有多特别。是为了弄明白……”她指着前方还在工作的队伍，“……这种美，是怎么做出来的。”
段逸没说话。
他知道这句话有多重。
布伦希尔德把本子塞进腰包，走向下一组工作区。
段逸跟在她后面。
远处，一组工人交接完成，整齐转身。他们的影子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线，像刀切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