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楼道里,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气。颈侧残留的温热触感,还有苏蔓那句带着绝望的醉话,却像烙印般挥之不去。
“都没用的……装得再像……再能干……在有些人眼里……终究只是盘菜……”
声控灯熄灭,黑暗将他彻底吞没。他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耳边回荡着包间里的喧闹,还有那句醉意朦胧的低语。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这些日子在党政办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秦清的清冷自持是一种抵抗,苏蔓的八面玲珑何尝不是另一种挣扎?而王总的静默旁观,又暗含着多少无奈与更深远的算计?
这场“工作餐”让他看清了太多。光鲜职场背后的龌龊,不同人在权力面前的姿态:王总的静默旁观,秦清的清冷抗拒,苏蔓的无奈挣扎,还有小王的懵懂无措……
他抬头望向城投集团大楼。夜色中,它依旧灯火通明。每一扇亮着的窗户后面,是否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与惊雷?还有林瑶——全程滴酒未沾,也未参与任何敬酒,她又是凭什么能在这样的场合里独善其身?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胸腔里因愤怒和无力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才缓缓起身,走入夜色。初冬的晚风凛冽,刮在脸上,让混乱的思绪一点点变得清晰、冰冷。
他理了理衣领,转身走进夜色。背影依旧挺拔,可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已多了一层复杂的底色——迷茫,不甘,还有一丝刚刚萌芽的、对职场更深的认知。
回到出租屋,他反锁好门,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房间简陋的轮廓,也映照出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复杂情绪。他打开那个藏着秘密的厚重书本,指尖拂过边界协议附件的复印件,以及他自己绘制的、记录了诸多敏感信息的笔记。
力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没有足够力量之前,所谓的“观察”和“蛰伏”,在真正的权力倾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不仅需要数据的利刃,需要职位的护甲,更需要构建属于自己的、真正可靠的信息网络和应对能力。
他不能再仅仅依赖于刘部长的庇护、秦清莫测的联盟,或是王总高深莫测的布局。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更难以被撼动。
第二天,林浩准时出现在办公室,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个沉稳、略显内向的新任林副主任。他高效地处理着公文,参与会议记录,语气平和地与苏蔓对接工作。
苏蔓也恢复了常态,妆容精致,笑容得体,仿佛昨晚那个伏在他背上无助哽咽的女人只是一个幻影。只是在与林浩目光偶尔交汇时,她的眼神里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感激与……一丝同为“盘中餐”的默契。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昨晚的事,但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的、微妙的信任纽带,似乎在无声中建立了起来。
林浩开始有意识地拓展他的“信息雷达”。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阅读流转的文件,而是更加留意党政办内部,乃至其他部门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员。
他注意到机要室那位即将退休的老徐,每天下午都会泡一壶浓茶,看半小时报纸。林浩便时不时拿些不涉密的、需要核对日期或流程细节的文件去“请教”他,态度恭敬。几次下来,老徐的话匣子渐渐打开,偶尔会感慨几句“当年某某事可不是这么办的”、“现在流程是规范了,可有些味道也变了”之类的闲话。这些闲话里,往往藏着过往人事变迁的蛛丝马迹。
他也留意到宣教部那个总是被边缘化、却对集团历年宣传资料如数家珍的科员小吴。林浩以“学习了解集团发展史”为由,请他帮忙找些旧资料,顺便听他吐槽几句现在宣传稿的“浮夸”和“言不由衷”。从小吴带着怨气的叙述中,林浩能拼凑出不同时期集团工作重点的微妙转向,以及某些领导偏好如何影响了下属部门的行事风格。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他谨慎地纳入他那张不断扩大的“政治生态图”中。他知道,这些看似边缘的信息,在某些关键时刻,可能会成为连接断点、判断风向的重要依据。
这天下午,林瑶主任将林浩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份会议通知。
“下周三,市里召开一个关于优化营商环境、规范政商交往的专题会议,要求各相关国企派一名分管领导或中层骨干参加。王总批示,由你代表集团参会。”
林浩接过通知,快速浏览了一下会议议题和参会人员范围。这是一个相对务虚的会议,但规格不低,由县纪委和国资办联合牵头。
“林主任,我资历尚浅,参加这种会议是否……”林浩试探着问。这似乎超出了他一个刚提拔的副主任的常规职责范围。
林瑶扶了扶金丝眼镜,平静地看着他:“王总的意思。你去听听,回来写个简要的汇报材料即可。记住,多听,少说,尤其不要主动提及集团内部的具体案例。”
“我明白了。”林浩心中了然。这既是王总对他的一种锻炼和考验,也可能意味着,上级层面的风向正在进一步收紧,王总需要更多可靠的眼睛和耳朵去感知这种变化。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林瑶似乎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最近,集团层面可能会有一些人事上的微调,涉及部分子公司和部门。你把手里相关的干部名册和基础材料再梳理一遍,确保准确无误。”
林浩脚步一顿,点头称是。退出主任办公室,他心中凛然。人事微调?在这个敏感时期?这绝不会是简单的正常轮岗。联想到李国富副县长调研时“县里派”两位领导的活跃,以及王总借助内参和征求意见稿发起的攻势,这“微调”背后,必然是新一轮博弈的开始。
他回到座位,立刻开始调阅相关资料,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现有的人员布局中,推测出可能调整的方向和涉及的势力范围。
下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那家“静心茶馆”。他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整理纷乱的思绪。
林浩独自坐在茶馆角落,笔记本摊开,上面是他梳理的人际关系图。陈锋的名字上,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最近几次线上沟通,陈锋的语气总是匆匆忙忙,好几次提到“上面催得紧”、“项目涉密等级高”。林浩隐约觉得,这位老友的处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正当他沉思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在他对面坐下。是陈锋。
“嘿,就知道你在这。”陈锋扯出一个惯常的笑,但眼底的疲惫藏不住。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拿起茶壶就倒,而是搓了搓手,看着林浩,语气少有的正经:“浩子,我可能……要撤了。”
林浩心中一顿,放下笔:“怎么回事?”
“县里有个重点信息化项目,点名借调。机会是不错,但我们部长暗示,这也是为了……避避风头。”陈锋压低了声音,“我帮你查的那些东西,权限太高,痕迹太重。有人已经开始清理外围了。我继续留在这儿,对你对我,都不安全。”
林浩沉默了。他明白,陈锋的“机会”背后,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隔离。
“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手续特事特办。”陈锋终于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像是咽下某种情绪,“走之前,必须再提醒你一次。浩子,你现在是‘林主任’了,靶子更大。党政办那地方,看着是文职,实则是信息心脏,多少人盯着。你每一步,都得当心脚下有没有雷。”
他看着林浩,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忧:“周启明倒了,但他背后那张网还没破。秦清……她水太深,你跟她走得太近,我总不放心。”
“我知道。”林浩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酸涩。在这个步步惊心的地方,陈锋是少数能让他卸下防备的人。
“行了,话就这么多。”陈锋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林浩的肩膀,故作轻松,“等这阵邪风过去,哥们儿再回来找你,咱们不醉不归。”
林浩也站起身,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臂:“保重。”
看着陈锋消失在茶馆门口的背影,融入寒冷的夜色,林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又一个可以并肩的战友,暂时离开了这片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他独自坐了很久,将陈锋带来的信息、林瑶的提示、以及近期所有观察到的细微迹象在脑中反复咀嚼、拼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拿出手机,给秦清发了一条加密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邻省会所,数据交换。”
很快,秦清回复了,同样简短:“知。静默。”
林浩收起手机,望向窗外。夜色深沉,远处集团大楼的轮廓在霓虹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