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山顶别墅浸染得一片沉寂。
沈瑶光早已悄然离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陆尘一个人。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城市霓虹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将他挺拔的身影切割成一幅沉默的剪影。
空气中还残留着沈瑶光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清香,但此刻,那股安宁的气息已经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涛。基因病毒,普罗米修斯,九头蛇……这些词汇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
他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
这是一个与别墅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空间。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军事、历史和哲学的典籍。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墨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他唯一能感到片刻安宁的避难所。
陆尘没有开灯,他熟练地绕过书桌,走到最里面的一个书架前。他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滑过,最终停在一本厚重的《战争论》上。他将书抽出一半,书架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一个暗格弹了出来。
暗格里没有武器,也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个陈旧的木盒。
他拿起木盒,走到书桌前坐下。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陆尘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轻轻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军功章,和一张边缘泛黄的旧照片。
他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的质感有些粗糙,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毛边。上面是两个年轻的士兵,背景是断壁残垣的异国战场,硝烟尚未散尽。其中一个是他自己,那时候的他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嘴角却挂着桀骜不驯的笑容,眼神亮得像两颗星星。他搂着身边一个身材更为魁梧的男人,那个男人皮肤黝黑,五官如刀削般硬朗,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却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他就是苍龙。
照片上的苍龙,一只手搭在陆尘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个军用水壶,仿佛在对整个世界宣告他们的胜利。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战友之间的、可以交付后背的信赖。
陆尘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苍龙那张笑脸,粗糙的相纸磨得他指尖发烫。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记忆的深处。
那是十年前的叙利亚,一座被战火蹂躏的小镇。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尘土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陆尘和苍龙被一支数十人的雇佣兵小队围堵在一栋破败的二层小楼里。
“妈的,这些疯狗怎么甩不掉!”苍龙靠在断墙后,换上最后一个弹匣,吼声在枪林弹雨中震得人耳膜发麻。
陆尘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火力点,眼神冰冷如刀。“他们在用人命消耗我们的子弹。再拖下去,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那怎么办?等死吗?”苍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可不想死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还没娶媳妇呢!”
“掩护我。”陆尘丢下三个字,身体已经像猎豹一样窜了出去。
他利用残垣断壁作为掩护,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路线,向着敌人火力最薄弱的侧翼突进。子弹呼啸着从他耳边擦过,在墙壁上打出一连串的火花。就在他即将暴露在开阔地带时,一挺重机枪突然从另一个角度咆哮起来,瞬间压制了那片区域的火力。
是苍龙。他用自己的位置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为陆尘创造了机会。
陆尘没有回头,他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他如同一道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到那挺重机枪的射击死角。三声短促而沉闷的枪响后,那挺重机枪彻底哑了火。
战局瞬间逆转。
当最后一个敌人倒在血泊中时,陆尘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他的左臂传来。他低头一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你他妈疯了!”苍龙冲了过来,撕下自己的衣服,动作粗暴却异常熟练地为他包扎,“不要命了?你刚才要是慢零点一秒,脑袋就开花了!”
“你也是。”陆尘看着他手臂上同样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有些沙哑。
苍龙满不在乎地一笑,拍了拍胸膛:“老子皮糙肉厚!再说了,咱们是兄弟,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你的命!”
那天晚上,他们躲在废弃的地下室里,分享着最后一瓶劣质的白酒。火光映着他们年轻而疲惫的脸。
“陆尘,等这仗打完了,你打算干嘛?”苍龙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尘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焰,没有回答。
“我想回我老家,开个小饭馆。”苍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向往,“我爹就是个厨子。我手艺学得七八成,开个夫妻店,老婆孩子热炕头,够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钱包,里面夹着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看,婉儿。多俊。”苍龙嘿嘿地笑着,那笑容,比喝了蜜还甜,“我跟她说了,等我回去,就娶她。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陆尘看着照片里的林婉儿,又看了看身边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心中某个角落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你会回去的。”他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借你吉言!”苍龙举起酒瓶,“来,兄弟!为了活着回家,干!”
“干。”
两个酒瓶在昏暗的地下室里重重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一刻,他们以为,他们真的可以活着回家。
……
“哐当。”
一声轻响,将陆尘从回忆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他低头一看,手中的照片不知何时被他捏得变了形,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照片上苍龙的笑脸似乎都因为他的痛苦而扭曲了。
愧疚,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从他的心脏深处钻出,缠绕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解散了“天罚”,以为那样就能让兄弟们远离杀戮,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以为,那是对苍龙最好的告慰。
可他错了。
他给了苍龙一个和平的假象,却亲手将他推入了一个更加阴险、更加致命的陷阱。苍龙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死在了他最信任的“兄弟”——“犹大”的阴谋里。
“苍龙……”
一声沙哑的低吼从陆尘的喉咙里挤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他将照片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兄弟残留的温度。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那股一直被他用钢铁意志强行压制的悲恸,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
这是他成为“阎罗”之后,流下的第一滴泪。
“对不起……”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苍龙临死前的那一幕。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浑身是血,却依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林婉儿推向安全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不甘和……托付。
“陆尘……照顾好……婉儿……”
“我对不起你……”陆尘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充满了压抑的绝望,“我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为你……讨回公道……”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尘的身体瞬间僵住,那股外泄的悲伤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冰冷。他迅速擦去脸上的泪痕,将照片和木盒放回暗格,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门外,是林婉儿。
她一直没睡。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一声压抑的闷响,像是有人在痛苦地呻吟。她担心是陆尘出了什么事,便壮着胆子走上来看看。
“陆尘哥……是你吗?你还好吗?”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明显的担忧。
陆尘没有开门,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书桌后,背对着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苍龙的死,是他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林婉儿,就是这道伤口上最鲜活的烙印。
“陆尘哥?”门外的声音更加不确定了,“如果你……如果你没事,我就先下去了。”
林婉儿在门口站了很久,里面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她能感觉到,那扇门后,隔着一个她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充满了悲伤和孤寂。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选择转身,默默地走下楼。
听到林婉儿离去的脚步声,陆尘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百叶窗。
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洒了进来,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曾经和苍龙一起举杯共饮,一起在战场上托付后背。而现在,这双手,将要为兄弟染上更多的鲜血。
后悔吗?
不。
如果连为兄弟复仇的勇气都没有,那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陆尘眼中的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足以焚烧一切的仇恨。那不是失去理智的狂怒,而是一种淬炼到极致的、冰冷的杀意。
“犹大……”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九头蛇……”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墙上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上。他的视线如同鹰隼,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这个星球上所有的阴暗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再去想那所谓的基因病毒,也不再去想什么“普罗米修斯”。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复仇。
为苍龙,也为所有被“犹大”和“九头蛇”背叛、牺牲的兄弟。
他将那张旧照片从暗格中重新取出,这一次,他没有再流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照片上苍龙那灿烂的笑容,然后,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胸口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
从今往后,这张照片将与他同在。
陆尘走到通讯器前,按下一个加密按钮。几秒钟后,一个经过处理的、无法被追踪的电子音响起。
“说。”
“‘幽灵’的坐标发给我。”陆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另外,通知‘天罚’所有归位成员,目标变更。”
“请指示新目标。”
“‘犹大’。”
“……‘犹大’的身份尚未完全确认,全球范围内同名或代号者超过三百人,是否需要进一步筛选?”
“不需要。”
陆尘打断了对方的话。
“把这三百个名字,全部发给我。”
“……是。”
通讯切断。书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陆尘重新走到地图前,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中东的一片区域。那是他和苍龙第一次并肩作战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片熟悉的土地。
苍龙,你看着。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敌人,从我的指缝里溜走。
这场仗,为你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