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的刮擦声,成了我此后每一个“夜晚”的梦魇。
它并不总是响起,但每一次出现,都精准地碾过我意识最紧绷的弦。那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带着一种粘稠的恶意,仿佛在耐心打磨着什么,又像是在计数,计算着我这残存意识还能维系多久。
我开始刻意避开病床下方的那片区域。即使作为无形的存在,那里也让我感到一种本能的战栗。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盘踞在那里,像等待腐肉的秃鹫,沉默而贪婪。
白天,医院依旧喧嚣,父母的悲伤,朋友的表演,医护的忙碌,构成了一幅看似正常的浮世绘。但在我灰暗的感知中,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陈默他们再来时,我注意到叶尘的目光更加频繁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病房的角落,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有一次,他甚至走到窗边,看似无意地用手拂过窗台,指尖却微微蜷缩,像是在试探什么。
他感觉到了。尽管可能无法像我一样清晰地“看见”或“听见”,但他一定察觉到了这里的“不干净”。这让我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意,看吧,你们的谎言和背叛,连这现实的世界都产生了污点。
然而,快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焦虑。床底下的东西,叶尘的警觉,都在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要么,我的身体彻底死亡,我随之消散或被那些东西吞噬;要么,我找到回去的方法。
回去。回到那具虽然脆弱,却是我唯一归宿的躯壳。
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我不再只是被动地漂浮、观察,我开始疯狂地尝试。
我集中全部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具躺在病床上的身体。结果依旧是徒劳,那股无形的排斥力坚不可摧,仿佛在我和“林月”之间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我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被一次次弹开,意识在冲撞中变得愈发涣散、虚弱。
我尝试在父母靠近时,用尽全部意念去呼唤他们。母亲为我擦拭手臂时,我多么想让她感觉到我意识的触碰,哪怕只是让她觉得一阵莫名的寒意。父亲对着我沉睡的容颜低语时,我多么想能颤动一下睫毛给他回应。但一切都是枉然,他们沉浸在自身的悲痛中,对我的存在毫无所觉。
我还尝试去移动物体,哪怕只是让一张纸轻微晃动。我将意识凝聚成尖针,刺向桌上的水杯,刺向窗帘的流苏,刺向心电监护仪的屏幕……直到我的感知因过度消耗而变得模糊、刺痛,现实世界依旧纹丝不动。
绝望如同冰水,一次次浇灭我心中微弱的火苗。床底的刮擦声似乎更清晰了,带着嘲弄的意味。
转机出现在第十七日。
那天下午,潇潇独自一人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进去,而是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隔着玻璃,神情复杂地看着里面的我。她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表演性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焦躁。
她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打着字,似乎在和谁激烈地争论。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推门走了进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声响。她走到床边,低头看着我,嘴唇翕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
“月月……你能听见吗?”她顿了顿,仿佛被自己的话吓到,紧张地环顾四周,然后才继续道,“我知道……我们做了错事。那天……那天叶尘说,如果不丢下你,我们可能都会死……我害怕了,我真的好害怕……”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是演戏,而是真实的悔恨与恐惧。“我们拿走了吃的和水……我……我看到了你背包上的哨子,我本来想拿的,但是陈默拉了我一把,说快走……我们……我们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等死……”
她捂住嘴,压抑着哭声,肩膀剧烈抖动。“回来之后,我没有一天能睡好觉,一闭眼就是你躺在石头下面的样子……我受不了了……对不起,月月,真的对不起……如果你能醒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或者……如果你已经……求求你,别来找我们,别恨我们……”
她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我混沌的意识深处!
恨!
不是悲伤,不是无力,是强烈到极致的恨意!恨他们的抛弃,恨他们的虚伪,恨他们夺走了我鲜活的生命,让我沦落至此!
这股恨意如此纯粹,如此汹涌,在我无形的意识中轰然爆发!它不再是无力的怒火,而是凝聚成了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力量!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那层一直阻隔在我与身体之间的无形屏障,松动了!
不是消失,而是像坚冰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与此同时,病床下方那令人作呕的刮擦声骤然变得急促、尖锐,仿佛被惊动。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气息弥漫开来,几乎要凝结空气。
潇潇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向床底,又看向四周空荡荡的病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再也无法待下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踉跄着冲出了病房。
但我已经无暇顾及她。
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那道因“恨”而出现的裂隙上!
回去!我必须回去!
我用意识化作最锋利的凿子,携带着这十九日来积累的所有绝望、愤怒、不甘,以及潇潇忏悔所引爆的滔天恨意,狠狠地撞向那道裂隙!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层面破碎了!
排斥力骤然消失!我那漂浮的、无所依凭的意识,像一道被龙卷风吸入的光,猛地被扯向病床上的躯体!
坠落!
无尽的坠落感,伴随着巨大的撕扯力,仿佛要将我这团意识彻底撕碎。周围不再是病房的景象,而是扭曲旋转的黑暗与光怪陆离的色块,是贡嘎山巅呼啸的寒风与医院仪器滴答声的诡异混合,是父母呼唤与潇潇忏悔的杂乱回响,还有床底下那刮擦声恶毒不甘的尖啸!
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强行塞回一个过于狭小的容器,每一寸“存在”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是沉重。
无法形容的沉重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仿佛被埋进了水泥深处。我感受到了四肢百骸传来的、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感受到了喉咙里插着管子的异物感和窒息感,感受到了胸口被呼吸机强制鼓动的憋闷……
然后,是冰冷。
并非外界的寒冷,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死亡般的冰冷。那十九日漂浮时感受到的寒意,此刻才真正浸透了我的血肉。
各种感官的信息如同海啸般涌入,过于庞大,过于嘈杂,几乎要将我重新冲散。我听到了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大概是我的生命体征出现了剧烈波动),听到了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到了医护人员紧张的呼喊……
混乱中,我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掌控这具久违的、陌生又熟悉的躯壳。
我命令那沉重如山的眼皮。
睁开。
……
光线,刺目的光线。
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瞳孔对光反射!”
“生命体征稳定!”
“她醒了!老天,她真的醒了!”
喧嚣声中,我艰难地聚焦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难以置信的狂喜的脸。父亲站在她身后,紧紧握着我的手(真实的,温暖的触感!),老泪纵横。
我转动干涩无比的眼球,看向四周。白色的天花板,冰冷的仪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一切都带着一种过度真实的、令人晕眩的质感。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试图说话,却只能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护士连忙上前处理。
在人群的缝隙间,我瞥见了病房门口。陈默、潇潇和叶尘不知何时也赶来了,正站在那里。陈默张着嘴,一脸震惊。潇潇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她死死地抓着叶尘的胳膊。
而叶尘,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牢牢地锁定在我脸上。他的脸上没有喜悦,没有放松,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凝重与……确认。他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劫后余生的同伴,更像是在审视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东西。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表情。
我不知道那看起来是微笑,还是别的什么。
我只知道,在我意识的最深处,那持续了十九日的、来自床底的刮擦声,在我苏醒的这一刻,虽然消失了,但它留下的冰冷回响,却仿佛烙印在了我的灵魂里。
同时烙印下的,还有那支撑我爬回来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我闭上了眼,感受着这具身体真实的痛苦与疲惫,也感受着那在血肉之下悄然滋生的、不同以往的冰冷。
第十九日,林月“醒”了。
但那个被抛弃在贡嘎山风雪中的女孩,真的完全回来了吗?
还是……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消失的十九日里,并且,已经跟着我,一起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