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队的工作迅速而高效地展开了。更多的专业设备被运抵现场,大型照明灯架了起来,将那坍塌形成的巨坑和其下的墓穴入口照得如同白昼,即便是在白天,这强光也显得格外刺眼。警戒线范围再次扩大,我们这些无关人员被清退到更远的距离,只能隔着层层人墙和障碍,眺望那片突然变得神秘而陌生的校园角落。
校领导们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开始忙于应对各路媒体、上级部门的询问以及安抚学生家长的工作。学校宣布停课三天,原本书声琅琅的校园,此刻只剩下机器的轰鸣和考古人员忙碌的身影。
我作为体育老师,又是最早赶到现场的当事人之一,被临时安排协助校方维持外围秩序,以及处理一些体育器材的转移工作——为了防止意外,靠近西侧的所有活动都被禁止了。这让我得以停留在比普通人更近的位置,观察着事态的进展。
随着表层的浮土和残砖被小心清理,墓穴的轮廓逐渐清晰。那确实是一座规制颇高的砖石墓室,虽然历经岁月和此次坍塌的破坏,部分结构已经损毁,但依然能看出其当年的气派。青黑色的墓砖厚重坚实,上面雕刻着一些模糊的纹路,像是某种云纹或者兽纹,带着明显的宋式风格。墓门早已坍塌,暴露出的甬道深邃黑暗,仿佛巨兽张开的口。
考古队员们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安全帽,小心翼翼地进出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偶尔通过对讲机传出的只言片语,还是能拼凑出一些信息。
“主墓室结构基本完整……棺椁保存状况超出预期……”
“陪葬品以兵器为主……铁枪、马鞍……腐蚀严重,但形制可辨……”
“确认了,墓志铭……杨公再兴……绍兴十年……”
绍兴十年!那正是杨再兴在小商河血战殉国的那一年!历史的尘埃被拂去,一段悲壮的传奇以如此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周围的议论声更多了,带着惊叹与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邵阳,古称宝庆,本就是杨再兴长期征战和最终安葬(衣冠冢)之地,如今疑似发现了其真墓,无疑是一桩震动史学界的大事。
然而,我的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那墓穴深处散发出的气息,并非仅仅是历史的厚重与沧桑。每当目光投向那幽深的甬道,我总感觉有一股冰冷的、锐利的气息从中渗出,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仿佛凝练如实质的战意,带着铁锈和鲜血的味道。
白天还好,人多声杂,各种现代化的声响冲淡了那种异样感。可一旦到了夜晚,尤其是临近子时,操场附近空旷下来,那种感觉就变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深夜,我因为协助清点转移器械,离开得比较晚。校园里大部分区域已经熄灯,只有考古现场依旧灯火通明,但工作人员似乎也轮班休息了,人影稀疏。晚风吹过,带着资江畔特有的湿气,拂过脸颊,却带不来丝毫凉爽,反而有种黏腻的阴冷。
我推着装有几颗篮球的小推车,准备送往体育馆仓库,不可避免地要经过离坍塌区域不算太远的一条小道。就在我低头前行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钻入了我的耳膜。
那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更不是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声。
那像是……金属的摩擦声?
极其轻微,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极深的地底,又仿佛直接响彻在脑海。像是生锈的甲叶在相互刮擦,又像是沉重的铁枪拖过粗糙的石板。
我的脚步瞬间顿住,浑身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我猛地抬头,望向那片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墓穴区域。甬道口黑洞洞的,看不到任何东西,工作人员似乎都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休息或整理资料。
是幻听吗?是这几天精神太过紧张导致的?
我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
声音消失了。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我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推起小车准备继续往前走。
可就在车轮即将滚动的刹那,那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更加清晰!不再是单一的摩擦声,而是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压抑着的喘息,又像是战马在冲锋前从鼻腔里喷出的沉重吐息。一股难以形容的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波纹,以墓穴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温度陡然下降了几度。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那是渺小生命面对远古凶兽般的战栗。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黑暗的甬道口,仿佛那里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冲出来。
是杨再兴?是他的部曲?是那些战死沙场、魂魄不灭的杨家英灵?
史书记载,杨再兴在小商河之战中,身陷重围,浴血奋战,杀敌无数,最终寡不敌众,乱箭穿身而亡,其状极其惨烈。据说,金兵焚烧其尸身,得箭镞竟达两升之多!那是何等惨酷,又是何等不屈的战意!
这样一位绝世猛将,他的埋骨之地,怎么可能仅仅是一座安静的、供人瞻仰的古墓?
那深埋地下的,是凝聚了血与火、不甘与愤怒的冲天怨气?还是即便身死,也要守护一方、荡涤寇虏的执念?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那战意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磅礴,以至于经过近千年的封印,依然能透过厚厚的土层和砖石,影响到现实。
它似乎被白天的喧嚣所压制,却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开始苏醒,开始低语,开始……躁动。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我脚下传来,吓得我几乎跳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这声响似乎打破了某种凝滞的状态。那地底传来的金属摩擦声和低沉喘息,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寂静,只有考古帐篷里透出的灯光,显得有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推起小车,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体育馆。
将器械归位,锁好仓库大门,我站在空旷的体育馆前,再次回望西边那片灯光区域。墓穴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现代科技的光芒笼罩着。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考古学家们发现的是历史的佐证,是珍贵的文物。而我,以及或许少数敏感的人,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正在逐渐复苏的、非人的力量。那战意不屈,凛然万古,但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而言,这种过于强大的“英灵”气息,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赞颂?或许吧。但前提是,它能够安息,或者,它的愤怒与战意,不会指向错误的目标。
坍塌的废墟之下,埋藏的不只是一段历史,更是一把尘封了近千年的、仍在嗡鸣的绝世凶刃。
它醒了。
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