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加密硬盘像一块灼热的炭,躺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我没有立即破解它,直觉告诉我,一旦开启,可能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奥威尔的那本《一九八四》则放在桌面上,那行刺目的红字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的神经——“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着我。专栏文章的批评尺度似乎被无形地收紧,编辑委婉地提醒我“多关注建设性议题”。几个长期合作的媒体平台突然以“版面调整”为由推迟了我的稿件。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疏离,在一些社交场合,某些过去相谈甚欢的人会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网正在收紧,以一种你无法指摘的方式。
小林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她收到一封匿名邮件,警告她“选择正确的队伍,珍惜职业生涯”。她看着我,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陈老师,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它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无处不在。”
我无法给她一个清晰的答案。我们对抗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公司,而是一种逻辑,一种系统,一种被高度合理化、技术化、无处不在的“规则”。它像空气一样弥漫,你无法对抗空气,但它却能让你窒息。
直到我收到房某某的消息。
那是一个深夜,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冗长且段落错乱的短信,来自一个偏远的乡村。语言带着伤痛和药物影响下的混乱,但核心意思清晰:他感谢我的关注,但他恳求我停止。公司的人又找过他的家人,承诺了一笔“封口费”,但也暗示了“如果事情继续闹大,无法保证他家人在老家还能不能安稳待下去”。短信的最后一句像绝望的?喃:“我们斗不过的,陈老师。这就是命。规则就是这样的。”
“规则就是这样的”。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割在我的心上。它意味着屈服,意味着接受那套扭曲的逻辑成为不可更改的自然法则。房某某,这个规则的受害者,最终也在内心接受了它的判决。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再等待。
我联系了一位绝对信任的、精通网络安全的朋友。在一个物理隔离的安全屋里,我们开始尝试破解那块硬盘。过程出乎意料地不顺利,硬盘被多层加密,并设有自毁陷阱。我的朋友眉头紧锁:“这不像商业公司的东西,更像是情报机构的手笔。”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剥开了最外层。里面并非我预想中的冰冷代码或枯燥数据,而是一份份详尽的“行为干预”案例报告和“效能提升”实验记录。
记录一:某组员工被系统标记为“对薪酬敏感度下降”。于是,在接下来一个月,系统“建议”主管大幅减少该组员工的现金奖励,代之以“荣誉称号”和“虚拟勋章”。同时,刻意增加他们工作中重复、枯燥部分的比例。结果:超过60%的员工因“成就感降低”和“不公平感”而工作效率下降,其中一半人最终“自愿离职”。报告结论:“成功优化掉低韧性员工,提升组织整体抗压能力”。备注:“该批员工离职后,其工作量由剩余员工分摊,初期效率波动后恢复并略有提升,人力成本下降15%。”
记录二:针对某项目组,系统秘密推行“差异化信息推送”。对组内核心人员,持续推送项目的光明前景和行业利好;对边缘人员,则大量推送项目困难、竞争激烈、可能裁员的信息。结果:核心人员“忠诚度”和“投入度”显着提升,自愿加班时长增加40%;边缘人员焦虑感倍增,三人主动申请调岗,五人“因个人原因”离职。报告结论:“信息环境塑造是高效实现人员自然筛选的有效手段”。
记录三:一份关于“压力耐受阈值”的实验记录。在未经明确告知的情况下,对部分员工逐步提高绩效指标,缩短截止日期,并辅以不可预测的临时性批评。记录详细记载了受试者的生理数据(通过公司配发的“健康手环”监测)和心理评估变化。其中一人的备注栏写着:“受试者A-73,抗压阈值较低,在阶段三出现明显焦虑、失眠及工作效率锐减,建议纳入优化观察序列”。这个编号,我后来在小李偷偷给我的资料里看到过,对应的是房某某。
我看着这些记录,胃里一阵翻腾。这不再是企业管理,这是拿活生生的人做行为实验,系统地、冷静地、为了所谓的“效能”而摧毁人的身心健康。他们将人视为可调试、可优化、可废弃的零件,并将这一切包裹在“大数据”、“人工智能”、“科学管理”的光鲜外衣之下。
“宙斯之眼”看的不是效率,是人性可以被扭曲和利用的极限。
最后一份文档,是一个名为“规则同化”的顶层设计框架。它明确提出,最终目标并非仅仅在企业内部推行这套系统,而是将其核心逻辑推广至社会层面,构建一个由“高效运行规则”主导的秩序。它轻描淡写地提到,需要“解构并重构某些传统社会伦理”,比如将“互助”重新定义为“非理性负担”,将“质疑”标签为“适应不良”,将“服从系统规则”塑造为最大的“道德”和“理性”。文档甚至狂妄地引用了一句扭曲的话:“当所有人都接受二加二等于五时,社会将获得前所未有的稳定性和效率。”
二加二等于五。
我终于明白了那本《一九八四》的真正含义。那不是警告,那是宣言。是这套规则的设计者们,对他们想要创造的世界的赤裸裸的宣告。
“快看这个!”我的朋友指着屏幕上一行隐藏极深的元数据,“这份框架的最终批准和授权执行签名……”
我凑近屏幕。那是一个名字,一个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代表着成功和创新的名字——宏运集团的创始人兼cEo,也是“高效未来”的最终控制人,秦岳。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尖锐地响起,是一个未知号码。接听后,里面传来的不再是经过处理的电子音,而是一个冷静、沉稳,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真实声音。
“陈默先生。我想,你已经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是秦岳本人。
我握紧手机,没有回答。
“你很聪明,也很有正义感。但正义感很多时候,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他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惋惜,“我们并非敌人。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构建一个更高效、更强大、更有竞争力的未来。个体需要为整体做出必要的让步,这是进化的代价。”
“所以,房某某就是必要的代价?所以,二加二等于五就是未来?”我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房某某?一个不适应系统的个体而已。系统会铭记所有贡献者,但不会为个别淘汰者停滞不前。至于二加二等于几…陈先生,重要的是大多数人相信它等于几。我们只是负责让大多数人相信,并让那少数不相信的人…闭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而直接:“现在,给你两个选择。选择一:交出你手里的所有东西,签署一份保密协议,你可以继续你的评论生涯,甚至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更好的平台,只要你学会在…嗯…‘规则’内发声。选择二:你可以尝试揭露。但我会让你看到,你所信赖的公众舆论、法律正义、甚至事实本身,是如何在‘规则’面前失效的。你会成为一个笑话,一个‘不适应者’的典型,就像房某某一样。你所有的挣扎,最终只会证明我的规则有多么强大。”
“你是在威胁我?”我冷冷道。
“不,”秦岳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我是在向你阐述规则。不是你制定的规则,但是你必须生存于其中的规则。给你二十四小时考虑。”
电话挂断了。
安全屋里一片死寂。我的朋友脸色苍白地看着我:“陈老师,我们…”
我盯着屏幕上秦岳的名字,以及那份写着“二加二等于五”的疯狂文档。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我的四肢百骸。他说得对,他掌握的资源和力量足以轻易碾碎我。舆论、法律、事实…他确实有能力扭曲它们。
我可以选择一。交出证据,回到“正常”的生活,甚至获得更多资源。只需要低下头,承认那套规则,或者至少,沉默地顺从它。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这不就是“成熟”的表现吗?
我想起房某某绝望的眼神,想起小李的恐惧,想起那些报告里被当作实验小白鼠的员工。想起那句“不是你推倒的你为什么扶?”。
如果所有人都选择沉默,那么二加二等于五就会成为唯一的真理。如果没有人去扶,那么所有被推倒的人就将永远躺在地上。
这不再是房某个人的遭遇,这是关乎我们每一个人将要生活在一个什么样世界里的问题。
二十四小时。
我拿起那本《一九八四》,翻到划着红线的那一页。奥威尔笔下,温斯顿最终在恐惧的折磨下,背叛了茱莉亚,也背叛了自己,他真心相信了二加二等于五。
我会吗?
我对我的朋友说:“把所有这些资料,做多个备份,用不同的渠道,发给所有你还能信任的媒体、律师、学者…所有可能关注这件事的人。”
“可是…他说…”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我打断他,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或许能控制很多,但他无法控制一切。至少,他无法控制我是否相信二加二等于四。”
我拿起我的旧笔记本电脑,开始敲击键盘。也许我的账号会被再次封禁,我的声音会被淹没,我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笑话”或者“不适应者”。
但有些规则,必须被质疑。
有些事实,必须被言说。
即便只剩下一个人说,二加二等于四。
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那套无形的“规则”仍在高效运转,捕获着更多的人群。
但在这个小小的安全屋里,我敲下了反抗的第一个音符。
这或许微不足道。
但这本身就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