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让鬼手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东郭源的眼神。
东郭源缓缓抬起头,脸上布满血污尘土,一片模糊。
唯有那双眼睛。
清晰地映了出来。
没有痛苦,没有疯狂,没有濒死的涣散,甚至没有杀意。
只有一种极致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平静。
那平静,是一种……将生死已置度外的绝对专注。
仿佛他此刻虽然残破,但下一瞬,就能爆发出撕碎一切的恐怖力量。
仿佛他体内那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气息,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鬼手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身上。
目光所及,他竟有种被无形利刃抵住喉咙的窒息感!
他想起了影蝠被割开的脖颈。
想起了腐沼在同样平静的注视下,被诡异双斩几乎分尸。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上心头。
他……真的没力气了吗?
他这站起来,是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
还是……这个怪物根本不在乎伤势,他只是在等待,等待自己露出破绽的瞬间,发出那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击?
理智在咆哮!杀了他!他现在虚弱至极,一击就能毙命!
但直觉,那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出的直觉,却在疯狂尖叫!
危险!极度危险!不要靠近!不要赌!
鬼手额头的冷汗密布,后背的衣衫被寒意浸透。
“你……你……”
“不可能吧?!”
他提起的灵力在掌心凝聚又溃散,溃散又凝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发出那致命一击。
他死死盯着东郭源,东郭源也平静地看着他。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鬼手能看到东郭源断臂处滴落的血珠,砸在碎石上,溅开细小的血花。
他能看到东郭源胸口那恐怖的凹陷,随着极其微弱的呼吸,几乎难以起伏。
这一切都表明,对方确实濒临死亡。
可那双眼睛……
那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
终于。
“呃啊——!”
鬼手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知是怒吼还是恐惧的嘶吼。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再也不看东郭源,体内灵力轰然爆发。
化作一道仓皇扭曲的灰色流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朝着浓雾深处飞遁!
什么任务,什么养料,什么雾主的奖赏……都去他妈的!
他只想立刻、马上、永远地离开这个鬼地方,远离那个怪物!
灰色流光转瞬消失在浓雾深处,只留下空气中一丝紊乱的灵力波动。
直到那气息也彻底消失。
直到这片血腥的街区,重归死寂。
东郭源那挺立如松的残破身躯,才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
“嘭。”
他仰面躺在碎石和血泊中,身下迅速晕开更大一片暗红。
他望着被雾气笼罩而灰蒙蒙的天空。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空白。
远处。
废墟后面。
南宫山、东郭婉儿,以及其他南宫家、东郭家的子弟们,全都僵在原地。
他们张大着嘴,眼睛瞪得滚圆。
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惊恐、以及一种近乎膜拜的复杂情绪。
整个战斗过程,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那惨烈到极致的一换一。
那冷静到恐怖的战术。
那玉石俱焚的绝杀。
以及……此刻躺在血泊中,那个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身影。
这样的战斗过程,快得目不暇接,却又惨烈得让他们灵魂都在颤栗。
那不再是他们认知中的修士斗法,没有你来我往的法术对轰,没有蛊虫铺天盖地的辅助。
那是一场纯粹的、原始的、以血肉和意志为筹码的生死搏杀!
源统领他……在失去所有蛊虫依仗后,竟凭借一己之力,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成功战胜了三个悟道境的黑沼修士!
他们不是不想帮忙。
恰恰相反,看着东郭源一次次以伤换伤,看着他的手臂断裂,看着他的腿化为血雾。
每一个人都心急如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但他们动不了。
一是不敢。
悟道境交手溢散的灵力余波,就足以让他们这些大多只在凝气、筑基期的子弟重伤甚至殒命。
鬼手那随手一击的灰色鬼爪,影蝠那无处不在的夺命爪影,腐沼那吞噬一切的泥沼……
任何一道攻击的边角波及,他们都承受不起。
他们上去,非但不是助力,反而会成为累赘。
会让东郭源在搏杀中还要分心保护他们,打乱他那精密到毫厘的搏命节奏。
二是震惊到失神。
东郭源的战斗方式,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强者”的认知。
那不是依靠境界碾压,而是将自身化为最锋利的兵器。
将战斗技艺、时机把握、伤痛忍耐乃至……身体部件,都运用到了匪夷所思的极致!
用嘴咬住刀刃施展绝学?
以断臂为代价借力袭杀?
在那种重伤状态下,眼神还能平静得如同寒潭?
每一幕都冲击着他们的认知极限,让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战栗和呆滞。
直到……
直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倒下。
直到烟尘散去,露出那个躺在血泊中,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
“呜……”
东郭婉儿第一个崩溃。
她猛地捂住嘴,但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和泪水还是冲破了防线,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源……源哥……”
南宫山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反复吞咽了好几次,才挤出干涩到变调的两个字。
他猛地甩了甩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救人!快救人!!都愣着干什么!!”
吼声惊醒了其他同样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子弟。
他们手忙脚乱的急切冲了出去。
有人颤抖着掏出最好的疗伤丹药,有人拼命运转所剩无几的灵力施展治疗法术。
有人撕下自己的衣襟想要包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但当他们真正靠近,看清东郭源那残破到极致的躯体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右臂齐肩而断,创口血肉模糊。
左腿自膝消失,断骨茬子刺出。
腹部血洞贯穿,内脏隐约可见。
左肩塌陷,胸骨凹陷……惨不忍睹。
全身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这……这该怎么救?
他们拥有的手段,在这种伤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东郭源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靠近。
他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唯一还算完好的左手手指。
一只小小的、背甲上带着银色斑点的甲虫,不知何时从碎石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它似乎被熟悉又亲近的气息吸引,颤巍巍地爬过一滩暗红血迹。
最终,停在了东郭源沾满血污的左手手边。
用它那细小的触角,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他冰冷的手指。
那一丝微弱的触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缕光。
让东郭源阖上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就在他意识沉沦的边缘,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候。
他残破的唇角,竟然……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很淡,很淡,却仿佛卸下了所有负重,穿透了痛苦与挣扎的……
释然的笑容。
【月儿……】
【对不起啊……这次,可能……真的要说再见了。】
【他们说,笼中鸟,衣食无忧,歌鸣婉转,便是幸福。】
【我唱了二十年他们想听的歌。】
【直到……遇到你,直到……看见真正的天空。】
耳边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声响。
是婉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是阿山焦急绝望的嘶吼……
【别哭。】
【这样……也好。】
【你们,要好好的……】
更多的思绪,在他即将沉寂的心湖中漾开最后的涟漪。
【家族的“恩”,我还了。】
【用这身血肉,这副根骨,这条……原本就不完全属于我的命。】
【主母……】
【我知道,您待我好,予我高位,默许我许多事,甚至是对月儿……】
【或许在您看来,是恩赐,是驾驭,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可我……不怨您。】
【我们,不都是这霜月城、这命运牢笼里的鸟儿吗?】
【您,也只是另一只……羽翼更华美、栖枝更高,却同样被无形丝线束缚着的鸟儿罢了……】
【枷锁……还在吗?】
【好像……不重要了。】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困了自己一辈子的华丽牢笼。
金色的栏杆,精致的食水,优渥的供养,还有那根深蒂固、名为“忠诚”与“规矩”的无形锁链。
剧痛、冰冷、生命力飞速流逝的感觉无比清晰,但此刻,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
【陆前辈……】
【抱歉……让您失望了。】
【您给了我机会,让我这只笨鸟,得以在您身边,短暂地感受过没有枷锁振翅的可能……】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挣破这身与魂的牢笼,真正地……飞向那片天空……】
【羽翼被折断了,骨头被打碎了,血流干了……】
【但这颗心……】
【好像……终于尝到了一点……自由的滋味。】
【哪怕,是用这样的方式。】
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不是家族的殿宇,不是暗卫的任务,也不是“心蛊”。
而是古家族地那个能看到最亮星辰的窗边。
是古月仰起脸时,映着星辉的明亮眼眸。
是她那句坚定无比的“我喜欢的,只是东郭源这个人”。
【月儿……我的月儿……】
【多想……再看你一眼,再看一眼你笑起来的样子……】
【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看星星了……】
【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哪怕……那份幸福里,再也没有我……】
【找个能真正护你一世周全的人……忘了我这只……折翼的笼中鸟吧……】
东郭源的眼珠,在最后一刹,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看”一眼手边那只小生命。
像是一只鸟儿,在生命最后一刻,终于瞥见了笼外那片浩瀚天空的倒影。
【笼子……打开了。】
【虽然,是以粉身碎骨为代价。】
【但这只笨鸟……最后……总算……用自己的方式……飞了一次。】
【哪怕,只有一瞬。】
最后这个念头,带着一丝满足与骄傲,悄然消散。
他残破唇角那抹释然的弧度,定格在了染血的脸庞上。
然后,他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世界归于黑暗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