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贴着水面滑进跑道,轮胎蹭地的一刻,机舱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像给飞行员也给自己打气。威尼斯的天比北京低,云厚得能拧出水,舷窗蒙一层雾,像谁呵了一口气又忘了擦。微光背着 jet-lag 的脑袋,随摆渡船晃到岸,鞋底踩上陆地的瞬间,石板缝的潮气顺着裤脚往上爬,凉得人一哆嗦。
旅馆藏在 dorsoduro 的小巷里,门口有条运河支流,半夜能听见贡多拉船桨打水,啪嗒、啪嗒,像节拍器。房东老太太只会意大利语加手语,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示意“别弄丢,丢了就得游回去”。房间窗户对牢隔壁的墙,墙头有野猫谈恋爱,叫声此起彼伏,活像免费歌剧。微光倒头栽进枕头,三秒后又弹起——布展清单在脑子里自动播放,比猫还吵。
绿园城堡展区大得能迷路,各国口音混在一起,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再掺点东北大碴子味,活脱脱一个艺术联合国。展厅水泥墙还没干透,工人推着电钻呼啸而过,灰尘在阳光里飘,像一场小型沙尘暴。《滤境》被分在侧廊,位置不算黄金,却也避开了主通道的嘈杂,左边是德国佬的机械装置,右边是荷兰画家的荧光奶牛,夹在中间,竟有种“左右护法”的喜感。
灯光调试耗掉整个下午。技术员是个卷发小伙,名字带四个音节,念起来像打快板,他举着测光表满屋跑,嘴里喊着“perfetto!”——其实一点也不 perfetto,投影偏蓝、LEd 过曝,调到最后,小伙干脆把鞋脱了踩在地毯上,用脚趾比划色温,微光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却又莫名信服:行,脚感比仪器诚实。
观众三三两两溜进来,有人举着长焦相机,咔嚓咔嚓给作品拍遗照;有人凑近玻璃,鼻尖几乎贴上,哈出的雾气把镜面糊成云;还有人远远站着,抱臂皱眉,眉毛拧成麻花,半天不松。一个穿灯芯绒外套的英国老太太看完,转头问:“Starlight School?是不是你们新造的中国功夫?”微光笑到内伤,解释半天,老太太哦了一声,好像更迷糊了,临走前坚持要合影,说回去跟闺蜜炫耀见过“会发光的画家”。
答辩前一晚,神经还在蹦迪。微光抱着电脑钻旅馆楼下的咖啡馆,店面小得转个身都碰杯,老板却固执地放歌剧,声音飙到high c,咖啡机蒸汽配合伴奏,活像一场免费交响乐。角落里唯一空桌,对面就是落地窗,运河水拍在墙根,啪一声,像催促:快背稿。
刚点开文档,阴影罩住屏幕。一位亚裔中年男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边,西装剪裁得体,领口别着鲸鱼形状胸针,笑得像银行客户经理。中文蹦出来,带着一点点粤语尾音:“林微光小姐?好巧。”
名片递上,纸质厚得能割手指——
全球艺术联合体(GAc)
亚太区首席代表 中村裕一
头衔长得一口气念不完。中村自我介绍时,眼角细纹保持完美弧度,像用尺子量过。他先夸天气,再夸水城,最后夸作品,“Starlight School”五个字咬得特别清晰,仿佛注册成功。话锋一转,抛出橄榄枝:GAc的国际资源“超乎想象”,只要点头,平台、资金、人脉一条龙,连蓬皮杜的档期都能“协调”。声音不高,却自带混响,旁边几位客人齐刷刷抬头,以为在拍谍战片。
微光没接名片,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发出哒哒声,像给对话打节拍。英语回答礼貌却干脆:“明天答辩,脑子已满,其他事请走官方邮箱。”一句话,把中村递来的梯子原路推回去。对面人愣了0.5秒,笑意更深,收回名片时食指在桌面轻点三下,意味深长:“祝好运。GAc的耐心——”顿了顿,做出一个“请珍惜”的表情,“有限。”说完转身,皮鞋跟踩得地板清脆,像倒计时。
咖啡馆的音乐恰好唱到咏叹调最高潮,玻璃杯跟着共振,嗡嗡作响。微光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键盘上留下半枚指纹。窗外河水晃荡,路灯倒影被水波拉成长长的金线,一扭一扭,像在说:麻烦来了。
回到房间,把U盘插进电脑,陆辰逸的加密留言跳出来:
“GAc已到水城?别慌,他们越急,说明你越重要。明早答辩,正常发挥,记得把根性那段背顺,实在紧张就想象评委穿着泳裤。”末尾附赠一张手绘表情包:火柴人举画笔当火箭,尾巴写着“点火”。
微光合上电脑,去洗手间用冷水拍脸。镜子里的眼睛布着血丝,却亮得吓人。此刻才真正明白,明天的考场不只是一间会议室,还有藏在暗处的无数镜头、窃窃私语和资本算盘。对手的牌面已经掀开一角——中村裕一,鲸鱼胸针,有限耐心。剩下的底牌是什么?没人知道。
半夜三点,整座城市突然下起雨,细密的雨丝打在百叶窗上,沙沙声像无数支铅笔同时起稿。微光躺在床上,数着雨声,一、二、三……数到两百,还是清醒。干脆起身,掀开窗帘,远处圣乔治教堂的尖顶在雨幕里若隐若现,像一支蘸了水的毛笔,随时可能滴下浓墨重彩。
她轻声对自己说:“明天,谁怕谁。”
雨继续下,河水上涨,石阶被慢慢吞没。
水城的夜,比任何时候都亮,又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