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东偏殿的灯火却常明不熄。扶苏伏在案前,四周堆满了写满字迹的秦纸,有些墨迹已干,有些尚新。他的眼眶深陷,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是精神极度透支的征兆。
与记忆流逝的赛跑,比他预想的更加残酷。起初只是些复杂精密的技术细节变得模糊,如今,连一些基础的概念和名词都开始动摇,如同褪色的壁画,轮廓尚在,细节却斑驳难辨。他必须抓紧,再抓紧。
他正在整理的,是《格物初编》的第二部分,侧重于化学与生物的基础。第一部分已于数日前交由腹朜等人研习,引发的震动和困惑尚未平息。
“细胞……结构……功能……”他喃喃着,笔尖在纸上悬停。关于显微镜下世界的记忆,此刻如同一场遥远的梦境,只剩下“万物由微小的单元构成”这样一个空洞的骨架。他试图描绘一个植物细胞的轮廓,却连细胞壁和叶绿体的形状都无法清晰忆起,只能留下几句语焉不详的描述和“需极高倍数放大镜方可观测”的注脚。
他烦躁地放下笔,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这种“知道存在,却无法描述”的感觉,比一无所知更令人煎熬。
转而尝试回忆基础的化学知识。元素周期表,那曾经熟悉的方格阵列,如今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迷雾中,只有前二十位元素的位置和名称还勉强可辨,后面的则是一片混沌。他只能将自己尚且记得的,如氢、氧、碳、氮、铁、铜等,连同其一些最基本的性质,以及那些早已生疏的拉丁文符号,一并记录下来。他甚至凭着残存的印象,画下了几个简易的化学实验装置图——制备氢气、验证空气成分等,并郑重标注了“操作危险,需极度谨慎”。
他知道,这些残缺不全、甚至可能存在谬误的知识,对于当下的天工苑而言,无异于天书。但他没有选择。他就像一个在沉船前拼命向外抛掷救生艇的水手,不管艇是否完好,能抛出去一个,就多一分未来的希望。
“殿下,太医令求见。”内侍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扶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将桌案上的稿纸稍稍整理:“宣。”
太医令躬身入内,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殿下,陛下今日咳疾又有所反复,痰中带血比前几日多了些。臣与墨家医者用了新方,艾灸导引亦未敢松懈,然陛下操劳国事,夜深方歇,疗效……恐难持久。”
扶苏的心猛地一沉。父皇的病情,是悬在他头顶的另一柄利剑。他沉声问:“海外寻药,可有消息?”
“暂无,‘逐波号’出海日久,音讯全无。”太医令摇头。
“知道了。竭尽所能,务必稳住父皇病情。所需药材,无论多珍贵,直接去府库支取。”扶苏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疲惫。
太医令退下后,殿内重回寂静。父皇的病、北疆的战事、朝堂的暗流、天工苑的困境、流逝的记忆……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他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继续。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回忆那些高深的理论,转而开始记录一些相对“简单”却可能立竿见影的农业知识。轮作的好处,不同作物对地力的影响;绿肥的种植和沤制方法;甚至还有记忆中关于嫁接果树、培育良种的模糊印象。他将这些与之前在河东巡视农事的见闻结合起来,写得更为具体。
他还凭着一丝残存的记忆,写下了“高温堆肥”和“沼气池”的粗略构想。他知道后者对于现在的大秦而言可能过于超前,但他还是写了下去,哪怕只是埋下一颗种子。
当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白色时,扶苏终于停下了笔。一部由数学符号、物理公式、化学元素、生物猜想、农事经验混杂而成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个人揣测的《格物初编》(第二卷)终于完成。它远非严谨的科学着作,更像是一本来自未来的、残缺的航海日志,记录了一个迷航者看到的、光怪陆离的彼岸碎片。
他命人将厚厚的手稿再次送往天工苑,带给腹朜。随稿附上的,只有一句简短的口信:“此卷更杂,疑误更多。望尔等秉持‘实证’、‘存疑’之精神,自行甄别,小心验证。遇不解之处,可暂搁置,先攻其可解者。”
他知道,这将给天工苑带来更大的混乱,但也可能,会激发出超越他个人认知的、属于这个时代本身的智慧火花。
做完这一切,扶苏并未休息,而是换上官服,准备参加今日的常朝。他必须出现在朝堂上,稳定人心,同时也看看,那些因天工苑巨大耗费而起的暗流,是否已经涌到了明面。
走出东偏殿,清晨的寒意扑面而来。扶苏抬头,看向咸阳宫大殿的方向,目光沉静而坚定。
记忆在衰退,现实的压力与日俱增。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为这个帝国,留下足够多的火种,哪怕这些火种此刻看来是如此微弱,甚至可能随时熄灭。
《格物初编》完成了,但这仅仅是与遗忘之战的,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