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鲜血尚未完全凝固在咸阳市口的刑场上,其党羽被清算的余波仍在官场暗流中涌动,一份来自治粟内史衙署的紧急财政报告,便被萧何亲自送到了扶苏的案头。
报告以最简洁的数字,揭示了一个严峻的现实:帝国庞大的身躯,正面临着失血的危险。
北疆一场持续数月的大战,虽取得辉煌胜利,但消耗亦是空前的。阵亡将士的抚恤、立功者的赏赐、受损城防的修缮、以及持续维持数十万边军规模的日常开销,如同一只只巨大的吞金兽,迅速掏空了几处重要的太仓。少府为支援天工苑、船坞以及火药研发等项目的专项拨款,也已捉襟见肘。报告末尾,萧何用极其凝重的笔触写道:“……去岁关中虽丰,然北疆战事耗粮秣逾三百万石,钱帛无算。今太仓、甘泉仓存粮已去近半,府库钱帛仅够维持朝廷三月用度。若再无新源,恐至岁末,百官俸禄、边军粮饷皆难以为继。”
扶苏放下绢帛,指尖冰凉。他知道战争耗费巨大,却没想到形势如此紧迫。大秦立国之初,承袭旧制,财政收入主要依靠田赋(农业税)和口赋(人头税),以及盐铁等少数官营事业的收入。这种建立在农业社会基础上的财政体系,在面对大规模战争和同时推进多项耗资巨大的国家级工程时,显得格外脆弱。
“格物”带来的雪盐、新农具等收益,虽然可观,但大部分反馈于民和投入再生产,能直接补充国库的终究有限。航海计划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商税……”扶苏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这已不是未雨绸缪的建议,而是迫在眉睫的必需了。他必须再次,并且要更坚决地向父皇提出此事。
次日朝会, 气氛因北疆大捷和赵高伏法而显得颇为肃穆,也带着一丝焕然一新的期待。
嬴政端坐御座,接受百官朝贺后,首先对北疆有功将士进行了褒奖,尤其着重提到了蒙恬的稳健指挥与韩信的奇兵之功,正式下诏,擢升韩信为左庶长,并授以“骁骑将军”之职,准其独领一军。韩信之名,至此响彻朝堂。
封赏已毕,嬴政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了几分:“北疆大捷,将士用命,朕心甚慰。然,大战之后,百废待兴,抚恤赏赐,在在需财。萧何。”
“臣在。”萧何出列。
“将治粟内史衙署近日所呈财政状况,简要说与诸位臣工知晓。”
“臣遵旨。”萧何早有准备,将报告中的核心数据,以清晰沉稳的语调陈述出来。当听到国库存粮已去近半,钱帛仅够维持三月时,殿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语。许多官员这才意识到,帝国光鲜的胜利之下,隐藏着如此巨大的财政危机。
嬴政目光扫过群臣,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最后落在扶苏身上:“扶苏,你此前曾言及‘商税’之事,言可广开税源。如今局势,你有何看法?”
终于来了。扶苏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朗而坚定:
“父皇,诸位大人,”他先向嬴政和群臣行礼,“北疆一战,彰显我军威,亦暴露我财政之短。以往之制,税赋多出于田亩与丁口,然土地产出有定数,民力亦有穷时。今我大秦,疆域万里,城邑日繁,商贾往来,货殖流通,其利何其厚也?然朝廷所得,除官营盐铁外,寥寥无几。”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道:“儿臣再议‘商税’,非为与民争利,实为‘开源’以强国!请试言其利:其一,商贾逐利四方,其财富非固定于田亩,征税不影响农事根本;其二,于关津市肆,对过往商旅、坐贾交易,征收微量之税,于商贾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于朝廷而言,积少成多,则可成巨流,足以弥补国库之亏空,支撑北疆防务、乃至漕运、航海等利国利民之大业!”
他再次提出了具体方案,并强调了“低税率”、“广税基”、“不影响民生”的核心原则。
话音刚落,一名隶属于博士宫的老儒生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反驳,他脸色涨红,激动地道:“陛下!万万不可!长公子此言,实乃舍本逐末!《管子》有云:‘务本饬末则富’。农为国之本,商为国之末!重农抑商,乃祖宗成法,强国之道!今若开征商税,岂非鼓励百姓舍本逐末,弃农从商?长此以往,田畴荒芜,根基动摇,国将不国啊!”
另一名与旧贵族关系密切的官员也附和道:“是啊,陛下!商贾卑贱,逐利轻义。若使其纳税便可堂皇行事,恐其势力坐大,祸乱朝纲!且征收此税,需设关卡,增官吏,岂不又生扰民之弊?”
反对的声音,依旧围绕着“重农抑商”的祖制和可能带来的社会结构变化。
这时,李斯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他没有看那些反对者,而是面向嬴政,语气平稳而有力:
“陛下,臣以为,长公子所议,并非要动摇农本。农,依然是社稷根基,此毋庸置疑。然,时移世易,国策亦当因时而变。如今帝国疆域辽阔,开支浩繁,仅靠田赋口赋,已难支撑。‘开源’之事,势在必行。商税一途,取其流通之利,补国用不足,未尝不可。关键在于如何制定细则,使其既能充实国库,又不至过度盘剥,阻碍货殖。臣以为,可先在商贸繁盛之郡县试点,税率从低,由治粟内史衙署制定清晰律令,严查中饱私囊,若有扰民,即刻停止。”
李斯的发言,既肯定了扶苏提案的必要性,又提出了务实的操作方案和风险控制,展现了他作为丞相的格局和手腕。
冯去疾也随后出列,表示支持试行:“陛下,老臣以为,李丞相所言甚是。国库空虚,乃眼前大患。商税若行之得法,或可解燃眉之急。长公子亦强调低税率、试点进行,可见其谨慎。老臣附议。”
朝堂之上,支持与反对的声音激烈交锋。嬴政高踞御座,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的边缘。他能感受到台下暗流涌动,既有对祖制路径的依赖,也有对现实困境的担忧,更有各方势力在新格局下的博弈。
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嬴政并未当场做出决断,只是淡淡道:“商税之事,关乎国本,容朕再思。今日且议到此,退朝。”
退朝后,嬴政独召扶苏至四海归一殿后的暖阁。
阁内熏香袅袅,驱散了些许秋寒。嬴政卸去了朝会时的威严冠冕,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靠在软榻上,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苏儿,今日朝议,你也看到了。”嬴政揉了揉眉心,“国库空虚,确是大患。你那商税之议,道理是通的。只是……牵涉太广,反对之声,亦不可小觑。”
“儿臣明白。”扶苏坐在下首,恭敬回道,“正因其牵涉广,才更需谨慎,以试点先行,摸索经验,完善律法,方能将其弊端降至最低。李丞相与冯相之见,老成谋国。”
嬴政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什么,脸色却陡然一变!他猛地用手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整个身体都因这咳嗽而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变得异常潮红。
“父皇!”扶苏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榻前,扶住嬴政摇摇欲坠的身体,“您怎么了?!快传太医!”
嬴政想摆手示意无妨,却连说话的力气都似乎被那咳嗽抽空,只能无力地靠在扶苏臂弯里,喘息粗重,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扶苏一边紧紧扶着父皇,一边朝阁外厉声高喊:“传太医令!快!”
宦官们慌作一团,有人飞奔而去。
扶苏看着怀中父皇瞬间显露出的脆弱病态,感受着他身体的微颤,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历史记载中,始皇的身体正是在巡游天下前后开始出现问题的!虽然具体时间模糊,但算算时间,从他重生归来,已然过去近两年!父皇的……死劫征兆,难道已经开始显现了吗?!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让嬴政平躺下来,解开他领口的扣子以便呼吸,又接过宦官递来的温水,试图让他润润喉咙。
“没……没事……”嬴政喘息稍平,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一丝沙哑,“老毛病了……偶感风寒,引得旧疾……咳咳……”
扶苏紧紧握着父皇有些冰凉的手,看着他紧闭双目、眉头紧锁忍受痛苦的模样,一股巨大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商税要争,国库要补,但……父皇的身体,更是迫在眉睫!他必须加快脚步,必须在那个注定的时刻到来之前,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准备,去逆转那既定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