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第三遍,陈家沟还陷在沉稠的、牛奶般的晨雾里,万物都被包裹得模糊了轮廓。八岁的陈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爷爷陈老爷子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叫了起来。
没有点灯,爷孙俩借着纸窗外那点被雾气滤得朦胧的青灰色光线,走到了院子中央。脚下的黄土地被夜露沁得湿润、坚实。
“默娃子,”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这清晨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从今天起,我教你站桩。”
陈默的心怦怦跳,既有期待,也有一丝孩童本能的畏难。他见过爷爷练拳,那动作如行云流水,又仿佛蕴含着能将山推倒的沉稳力量。他一直盼着这一天,可当它真的来临时,又觉得肩膀上莫名沉了一沉。
“站桩,是咱们陈氏太极的根。”爷爷在他面前站定,身形并不高大,却像院角那棵老槐树一样,给人一种风雨不动的感觉。“楼高千尺,全靠地基牢。拳打万遍,也先从这站着开始。”
爷爷开始摆姿势,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放。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曲,却不是蹲马步那种僵硬的下沉,而是一种自然的、富有弹性的弧度。双手缓缓抬起,在身前环抱,如同虚揽着一个巨大的球体。沉肩,坠肘,头顶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提着。
“看明白了?”爷爷问。
陈默用力点头,依样画葫芦地摆开架势。他觉得这姿势有些别扭,远不如村里孩子打架时挥舞拳头来得痛快。
爷爷走过来,粗糙温热的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微微一沉。“这里,松下去。别端着,劲儿是沉下来的,不是架起来的。”手指又点了点他的腰眼,“这里,塌下去,像坐着一个看不见的高凳。”
陈默努力调整着,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肌肉绷得紧紧的。
“闭上眼睛。”爷爷命令道。
陈默依言闭眼。视觉被屏蔽,身体的感觉瞬间被放大了。他更能清晰地感觉到小腿的酸胀,肩膀的僵硬。
“别光想着胳膊腿儿,”爷爷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想着你的脚底板,像树根一样,往地底下扎,一寸,两寸……一直扎到三尺深,抓着地气。想着你的头顶,往上长,去够那天。你这个人,就顶天立地地站在这里了。”
这奇妙的比喻让陈默心头一动。他努力去想象,双脚扎根,头顶青天。渐渐地,那种浑身紧绷的感觉似乎松懈了一些,一种奇异的、沉稳的感觉从脚底慢慢升腾起来。他不再觉得这姿势纯粹是受罪,反而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呼吸,”爷爷继续引导,“别用胸口喘气,沉到肚子里去。吸一口气,像把山里的雾气都吸进来;呼一口气,像把身上的浊气都吐出去。”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爷孙俩绵长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鸡鸣犬吠。浓雾在他们身边无声流淌,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陈默小小的身影立在雾中,从一开始的僵硬、摇晃,到后来的微微出汗、气息渐匀,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棵小树,在这清晨的院落里,悄悄地生长着根须。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今日就到这儿。记住这个感觉,‘立身中正,八面支撑’。往后,每天这个时候,自己起来站。”
陈默缓缓收势,睁开眼睛,竟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异常舒泰,仿佛刚刚不是站了许久,而是美美地睡了一觉。他看着爷爷,眼中充满了新奇和一丝微弱的、对未知力量的憧憬。
早饭后,爷爷对他说:“村里的赵爷爷,是京城里回来的大匠人,一手雕刻功夫出神入化。我跟他说好了,你上午去他那儿,学学磨石头。”
带着几分好奇和爷爷的嘱托,陈默穿过渐渐散去的薄雾,沿着青石板路走向村子后头。赵老住的院子更靠山脚,推开那扇虚掩的、带着刀刻痕迹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木头、泥土和某种金石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景象让陈默眼前一亮。到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木头和石头,有的奇形怪状,有的已经被初步打磨,显露出内在的纹理。一个精神矍铄、穿着干净旧布衫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块青黑色的石头和一把样子古怪的锉刀,专注地打磨着。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默娃子吧?陈老哥跟我说了。来,过来。”赵老的声音不像爷爷那般沉浑,更显清朗。
陈默有些拘谨地走过去。
赵老放下手中的活计,从身旁的石料堆里,随手捡起一块巴掌大小、表面粗糙、颜色灰扑扑的石头,递到他面前。
“给,你的第一课,”赵老笑着说,“把它磨平。”
陈默接过石头,入手沉甸甸,冰凉粗糙,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顽石。他愣住了,看着赵老,又看看石头,眼中满是困惑。他以为一来就能学到那些神奇的在木头上刻花鸟鱼虫的技巧。
赵老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木盆,和几块不同粗糙程度的磨石。“工具在那儿。磨平,六个面,都要平。什么时候你觉得它像个样子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没有更多的解释,赵老又拿起自己的锉刀,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不再看陈默。
陈默看着手里这块顽石,又看看那些陌生的工具,心里有些泄气。这和他想象的“学手艺”完全不一样。但他还是依言坐到一个小板凳上,学着赵老的样子,拿起一块最粗糙的磨石,蘸了水,开始在那顽石的一个面上来回摩擦。
“沙……沙……沙……”
单调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石粉混着水,变成灰白色的泥浆,沾了他一手。没磨几下,他就觉得手腕酸,手指也被粗糙的石面硌得生疼。那石头却似乎毫无变化,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它的棱角。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赵老。老人依旧专注,眼神锐利,手上的动作稳定而富有节奏,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那块青石和那把锉刀。那份专注,莫名地感染了陈默。
他低下头,不再胡思乱想,开始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沙,沙,沙……他调整着用力的方式,感受着石头与磨石摩擦的质感,观察着石面上极其缓慢出现的那一丝丝微小的变化。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混入石粉泥浆中。枯燥吗?是的。但当他全神贯注于这简单的重复时,心里反而渐渐安静下来,就像清晨站桩时那样。他仿佛能听到石头内部细微的“呻吟”,能感受到那些尖锐的棱角,在他的坚持下,正一点点变得温顺。
他不知道磨了多久,直到赵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小子,第一天,别太狠。手受不了。明天再来。”
陈默停下动作,摊开手掌,看着被石粉和水泡得发白、磨出几道红痕的手心,又看看那块石头——一个面似乎真的平整了一点点,露出了底下稍显细腻的质地。
他站起身,向赵老鞠了一躬,虽然浑身酸痛,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
走出赵老的院子,午后的阳光正好,驱散了最后一点雾气。他回头看了看那扇木门,又想起清晨在自家院子里站桩的情景。一个是要在静立中,找到身体的“根”,一个是要在枯燥的摩擦中,驯服顽石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