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在身后无声合拢,将追兵的喧嚣与最后通牒彻底隔绝。扑面而来的是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与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万年湿泥、腐烂有机物和某种未知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空气粘稠冰冷,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无面者手中的玉蝉光芒在这里显得极其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脚下并非实地,而是没及小腿的、冰冷刺骨的淤泥,每拔一次脚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四周是狭窄得仅容两人错身的嶙峋岩壁,上面挂满了湿滑黏腻的未知菌类。
这里比之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更接近“地狱”的模样。
沈青背着顾怀远,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右半身的虚弱在冰冷淤泥和沉重负担下被放大到极致,那“空洞”感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左臂石壳虽然提供了力量,但背负着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依旧让这尚未完全掌控的身躯感到吃力。更糟糕的是右腕,标记的“扎根”剧痛并未因离开泉水而缓解,反而在这极端压抑的环境中,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啃噬着她的意志。
顾怀远伏在她背上,呼吸微弱而滚烫,偶尔因颠簸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维系在沈青每一步踉跄的前行上。
无面者在前引路,他的灰袍下摆早已被污秽的泥水浸透,但那步伐依旧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黑暗与泥沼于他如履平地。他沉默着,只在遇到岔路或需要攀爬湿滑陡坡时,才会用最简短的词语指示方向。
“左。”
“上。”
“小心深坑。”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鼓励,也没有对前路的描述。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这条“生路”的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心理上的漫长煎熬。前方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只有脚下淤泥被搅动的声音和彼此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沈青的意识开始因疲惫和痛苦而模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求休息。
“停。”无面者突然抬手。
沈青几乎立刻瘫软在地,淤泥没至腰际,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小心地将背上的顾怀远调整到一块稍高的、相对干燥的岩石上靠着,自己则靠着岩壁,剧烈地喘息,感觉肺部火辣辣地疼。
玉蝉的光芒照亮了眼前——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稍显开阔的洞穴,但前方不再是淤泥,而是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黑黢黢的地下河道入口。河水无声流淌,深邃不见底,散发出比淤泥更甚的寒意。
“三条路。”无面者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玉蝉的指引到此为止。根据残存记载,一条通往更深层的地下水脉,最终可能汇入无法探测的地下海;一条是死路,尽头是富含放射性矿物的岩层;只有一条,曲折向上,可能连接着外界一条人迹罕至的峡谷。”
他顿了顿,那无面的面具转向沈青和昏迷的顾怀远:“选择,交给你们。”
又是选择。而且是一个几乎等同于盲选的决定。选错,就是万劫不复。
沈青看着那三个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洞,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不是探险家,没有丰富的经验,甚至连基本的方位都无法辨别。她所有的,只是这具残破的身躯和背上生死不明的亲人。
她该怎么办?凭直觉吗?
她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左臂的石壳沉寂着,只有那沉重的质感。右腕的标记依旧灼痛。顾怀远的呼吸微弱而急促……
等等!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中间那条河道入口。就在刚才,当她将注意力集中在顾怀远身上时,她左臂石壳深处,那一直沉寂的、与地脉隐隐相连的微弱感应,似乎极其短暂地……悸动了一下?指向了中间那个洞口!
是错觉吗?还是这石躯对地脉能量的本能感知?
她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其他依据。
“走中间。”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无面者没有询问原因,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率先踏入了中间那条河的浅滩。河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大腿。
沈青深吸一口气,再次将顾怀远背起,咬牙踏入水中。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瞬间痉挛,右半身的麻木感更重了。她只能依靠石化的左臂死死托住顾怀远,一步步向着黑暗的河道深处挪去。
这条河道比想象中更加难行。水底布满滑腻的卵石和看不见的坑洼,水流虽然平缓,但深度不时变化,有时仅及腰,有时却需要泅渡。黑暗如同浓墨,玉蝉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水域,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三人在这无尽的黑暗水道上挣扎。
疲惫、寒冷、痛苦、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如同这冰冷的河水,不断侵蚀着沈青的意志。她感觉自己像一台即将耗尽的机器,仅凭着“不能倒下”的本能在机械地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青感觉自己即将被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时,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光!
不是玉蝉的光芒,而是某种……自然的,幽冷的,仿佛从极远处透进来的光!
“有光!”她嘶哑地喊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面者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那光线的来源。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黎明前最黯淡的星辰,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如同灯塔般醒目。
“是裂隙。”无面者观察片刻后说道,“岩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通往外界。但位置很高,而且……水流方向变了。”
沈青这才注意到,原本平缓的水流在这里开始加速,向着侧前方一个更加幽深的洞口涌去,形成了一道不算猛烈却持续不断的拉力。而那缕微光,来自他们头顶大约十几米高处的一道狭窄岩缝。
生路在上,但需要逆着水流,攀爬湿滑垂直的岩壁。而顺着水流,则是未知的、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必须上去。”沈青看着那缕微光,眼中重新燃起希望。那是外界,是自由的气息!
她试图向着岩壁靠近,但水流的拉力让她行动困难。她将顾怀远小心地放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用绳索(来自哑舍提供的应急物资)将他固定好,然后尝试徒手攀爬。
岩壁湿滑无比,布满苔藓,几乎没有着力点。她石化的左手虽然坚硬,但无法像人类手指那样抠进细微的缝隙。尝试了几次,都滑落下来,反而消耗了大量体力。
希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无面者忽然开口:“我可以送你上去。”
沈青一愣,看向他。
“但我需要留在这里,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并抵挡可能顺流而下的追兵。”无面者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你上去之后,寻找出路。如果……如果你能活下去,或许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他要牺牲自己,为他们争取时间?
沈青看着他那无面的面具,第一次发现,这神秘莫测的存在,似乎也并非全无感情。
“不行……”她下意识地拒绝。
“这是最优解。”无面者打断她,“‘钥匙’必须存活。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我也很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他没有给沈青反驳的机会,身形一动,已然来到她身边。那苍白的手掌按在她石化的后心,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瞬间涌入她近乎枯竭的身体!
“上去!”
一股巨大的托举之力传来,沈青只觉得身体一轻,如同被无形之手托起,向着那高处的裂隙疾射而去!
在她升空的瞬间,她看到无面者转身,面向那幽深的、水流涌去的洞口,灰袍无风自动,一股远比之前对抗石像时更加强大、更加深邃的气息,缓缓释放开来。他就像一道即将决堤的闸门,要独自面对可能来自黑暗深处的一切。
“不——!”沈青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顾怀远距离那个孤寂的身影越来越远。
下一刻,她撞入了那道狭窄的岩缝!
刺眼的自然光瞬间让她闭上了眼睛,清新的、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这是外界的气息!
她挣扎着爬出岩缝,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陡峭的、布满碎石的峡谷斜坡上,下方是奔腾的河水。她来不及观察环境,立刻将绳索固定,奋力将依旧昏迷的顾怀远从裂隙中拖了上来。
做完这一切,她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她活下来了,离开了那绝望的地下世界。
但代价是什么?
哑舍的湮灭,无面者的断后,顾怀远的重伤未愈,以及自己体内愈发失控的标记与力量……
她抬起头,望向峡谷上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新的危机,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在她看不见的右腕衣袖之下,那幽蓝色的标记,因为脱离了哑舍和古祭遗址的特殊压制,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贪婪地吸收着外界稀薄的能量,纹路变得愈发清晰、深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