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保卫科。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门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闸刀,骤然斩断了沈青脑海中所有纷乱的思绪。心脏在漏跳一拍后,开始失控地狂撞胸腔,耳膜鼓噪着血液奔流的声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那份报告被发现了?还是之前仓库查看试样盒的举动留下了痕迹?亦或,仅仅是胡专家失踪后,对相关人员的例行排查?
无数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但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迟疑或慌乱,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刻意带上一丝被打扰的不解和属于新员工的些许紧张。她迅速将桌上那本记录着加密符号的软面抄塞进枕头底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伸手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穿着深蓝色保卫科制服的男子。前面一人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是保卫科的副科长,姓赵,沈青在厂里大会上见过。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干事,手里拿着记录本和笔,面无表情。
“沈青同志,打扰了。”赵副科长开口,语气公事公办,“关于厂里近期的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几个问题,请配合我们工作。”
“好的,赵科长。”沈青点了点头,侧身让开,“请进。”
狭小的宿舍瞬间因为多了两个陌生人而显得更加逼仄。赵副科长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房间,陈设简单,一览无余,只有床、桌、椅和一个简陋的衣柜。他的视线在桌面上停顿了一瞬,上面还摊开着几本技术书籍和“沈青”的普通工作笔记。
“我们就不进去了。”赵副科长出乎意料地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麻烦你跟我们到保卫科办公室一趟,那里谈话更方便。”
不去办公室,反而要来宿舍门口叫人,现在又要求去保卫科……这是一种施压和心理暗示,暗示问题的严肃性。沈青心中雪亮,但脸上只露出适当的困惑和一丝不安。
“现在吗?”她看了看外面已经黑透的天色。
“对,现在。”赵副科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那我……锁一下门。”沈青转身,动作看似自然地拿起放在床头的外套穿上,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指尖极其迅速地将那支黑色的钢笔从口袋里抽出,借着身体的遮挡,塞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紧贴着胸口。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像一枚紧贴心脏的护身符,又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她锁好门,跟着两名保卫干事走下楼梯。夜晚的厂区格外寂静,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回响。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此刻沈青内心的写照。
保卫科办公室在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里,灯火通明。她被带进了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询问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灯光白得刺眼。
“坐。”赵副科长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他自己和那名年轻干事坐在了对面。
年轻干事打开记录本,准备记录。
询问开始了。
问题起初很常规,围绕着她的工作内容,日常接触的人员,尤其是与技术科和第二实验室相关的情况。沈青一一作答,语气平稳,内容与她平时表现出来的“沈青”人设完全一致——一个勤奋、有点内向、专注于技术学习的新人。
她谨慎地控制着信息的输出,既不刻意回避与第二实验室的间接关联(毕竟同在技术系统,难免有工作接触),也绝不主动提及任何敏感点,比如Gx-12数据的异常,比如仓库的发现。
赵副科长听着,偶尔插问一两个细节,眼神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昨天下午,大概五点半左右,是不是去了一趟仓库领取绘图用具?”赵副科长突然问道,问题变得具体。
来了!果然是那里露出了痕迹?沈青的心微微一紧,但脸上适时地露出回忆的神色:“是的,吴工让我去领些绘图纸和墨水。”
“在仓库期间,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或者,接触过什么不该接触的东西?”赵副科长的目光锐利如刀。
“异常?”沈青微微蹙眉,努力回想的样子,“没有啊……我就是按照清单领了东西,和王姐(仓库管理员)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回来了。仓库里东西很多,有点乱,但我没动别的。”她将“有点乱”和“没动别的”这两个信息点抛出,既符合仓库的客观情况,也隐含地撇清了自己。
“有没有看到一个印着‘第二实验室’字样的废弃纸箱?”赵副科长紧追不舍。
沈青心中凛然,对方果然注意到了那个箱子!她维持着困惑的表情:“纸箱?好像……是有一个,放在角落那边。我没太注意,领完东西就走了。”她刻意用了不确定的语气。
赵副科长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但沈青的眼神清澈,带着被询问时应有的紧张和努力配合的真诚。
“你认识第二实验室的胡专家吗?”他转换了话题。
“见过几次,但不熟。”沈青如实回答,“他来技术科找过吴工讨论问题,我在旁边听过一两次。平时没什么接触。”
“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前天?还是大前天?在楼下碰到,他低着头走路,我没打招呼。”沈青努力回忆着,给出的时间点模糊但合理。
询问在继续,问题在常规与关键之间跳跃,如同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沈青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她感觉到赵副科长的主要目的,似乎是排查胡专家潜逃事件的可能知情者或关联者,暂时并未直接指向她那份未送出的报告。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性丝毫未减。
就在询问似乎接近尾声时,赵副科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外套左侧胸口的位置,那里因为放着钢笔,隐约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方形凸起。
“沈青同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迫感,“你口袋里,放着什么?”
一瞬间,询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青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钢笔!他注意到了钢笔!
这本是一支普通的钢笔,但在此刻如此敏感的环境下,任何不寻常的细节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更何况,这支笔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假装不知道?还是坦然承认?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出了决定。
她脸上露出一丝被冒犯的窘迫和无奈,伸手从内侧口袋掏出了那支黑色的钢笔,放在桌面上,语气带着点委屈:“是一支钢笔。赵科长,我们技术员,随身带支笔……很正常吧?记录数据、画草图都要用的。”
她的反应,像一个被过度盘问而有些情绪的新员工。将笔放在桌上的动作也显得很自然,没有一丝迟疑。
赵副科长的目光落在钢笔上。那是一支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钢笔,没有任何品牌标识,款式老旧,毫不起眼。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笔。
沈青的呼吸几乎停滞,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她看到他的手指摩挲着笔身,检查着笔帽,似乎想找出什么异常。
笔帽内侧,那个星辰刻痕……会不会被发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酷刑。年轻干事的笔也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赵副科长翻看钢笔的细微声响。
他捏着笔帽,似乎想拧开,但最终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将笔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放回了桌面上,推回到沈青面前。
“工作需要,可以理解。”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却依旧深邃,“不过,在厂里,尤其是涉及保密事项的时候,个人的物品也要注意管理。”
“是,我知道了,谢谢赵科长提醒。”沈青拿起钢笔,重新放回口袋,动作尽量显得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握住钢笔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冰凉的笔身几乎要被她的体温焐热。
刚才那一刻,她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今天的询问就到这里。”赵副科长终于站起身,“感谢你的配合。近期请保持通讯畅通,不要离开厂区,可能需要随时找你了解情况。另外,关于今天的谈话内容,以及胡专家的事情,请严格保密。”
“我明白。”沈青也站起身,低声道。
她跟着年轻干事走出询问室,穿过灯光惨白的走廊,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寒意的夜风时,才感觉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后背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回到宿舍,反锁上门,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许久没有动弹。询问的过程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赵副科长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眼神,尤其是他拿起钢笔的那一幕……
他是否真的相信了她的说辞?他对那支笔的检查,是例行公事,还是有所怀疑?那句关于“个人物品管理”的提醒,是泛泛而谈,还是意有所指?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已经被列入了怀疑名单。尽管暂时安全过关,但危机远未解除。厂内的排查还在继续,那份要命的情报报告还滞留在机要室,而胡专家的潜逃,意味着“信天翁”的威胁并未远离,甚至可能因此变得更加疯狂和不可预测。
她掏出那支钢笔,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属于她体温的暖意。这支笔,是顾怀远给她的,是她与过去、与那个沉默守护者之间唯一的联系。它刚才险些暴露,也似乎在关键时刻,以一种无形的方式庇护了她。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等待,已然被动。行动,危机四伏。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她必须想办法,将那支“笔”真正想传递的信息,送出去。
(第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