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工程师“突发急病”被送往市里医院的消息,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在红星三厂内部激起了新的、更为隐秘的涟漪。与孙卫国被“连夜带走”的轰动不同,张维的离开显得低调而自然,官方解释是“突发性心肌炎,需长期静养”,工作由技术科暂时接管。大多数人只是感慨一下生命的无常和工作的繁重,并未作他想。
但落在沈青耳中,这简单的一句通知,却如同一声惊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响。赵副科长那极其轻微的、只有一下的食指动作,与张维的“急病”几乎同步发生,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行动了!赵副科长在接到她传递的情报后,以雷霆手段,果断处置了张维这个内鬼!用一种不会引起大规模恐慌和调查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拔除了埋在“七·二三”工程心脏地带的又一颗钉子!
一种混合着后怕、庆幸以及难以言喻的震撼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赵副科长的效率、果决以及其掌控局面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他就像一柄隐藏在剑鞘中的利刃,不出则已,一出必中,且不留痕迹。
笼罩在心头关于Gh-3材料和“七·二三”工程的巨大阴霾,似乎随着张维的“病退”而骤然消散。压在沈青心头的千钧重担,也随之卸去大半。她甚至能感觉到,技术科乃至整个厂区的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都减轻了许多,仿佛一场悄然来临又悄然退去的高烧。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专项工程办公室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七·二三”项目的推进依旧有条不紊,只是厂内实验室关于Gh系列材料的后续复核工作,被更紧密地纳入了吴工的直接领导之下,沈青参与的程度也更深了。她注意到,所有涉及Gh-3批次材料的工艺文件都被重新调阅、审核,之前那份指向热处理参数偏移的情报,显然得到了最高级别的重视和验证。
李干事自那天中午在小花园分别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沈青的视线里。她曾不动声色地向专项办公室的其他人打听过,得到的答复是李干事家里有急事,请假回老家了,归期未定。
请假回老家?沈青心中冷笑。这恐怕是又一个被“处理”或“控制”的结局。李干事在这盘棋中,无论扮演的是递刀者还是被迫的棋子,他的使命(或者说,他的利用价值)显然已经结束了。这让她更加确信,那份“备忘录”情报的真实性,以及赵副科长在背后运作的精准与冷酷。
危机似乎真的解除了。
沈青重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日常的技术工作中。她协助吴工,对Gh系列材料(尤其是剔除了问题批次的Gh-3)进行了更全面的性能评估,为“七·二三”工程的最终选材提供了坚实的数据支撑。她的勤奋、严谨和逐渐展露的技术能力,赢得了吴工更多的信任和科室同事的认可。“沈青”这个身份,正在这片西南深山中,一点点扎下根来,变得愈发真实和稳固。
偶尔在深夜,她还是会拿出那支黑色的钢笔,在灯下静静凝视。冰凉的笔身仿佛还残留着那个雨夜的惊心动魄,以及传递情报时的决绝。她想起了顾怀远,想起他交付任务时沉静的目光,想起他说的“保护好自己”。她现在就在努力这么做,而且,似乎做得还不错。一种微妙的、类似于“不辱使命”的成就感,混杂着对远方那个沉默守护者的一丝难以言说的牵挂,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出头的嫩芽,细小,却带着生命的力量。
然而,长期的秘密工作养成的习惯,让她无法完全放松警惕。表面的平静之下,她依然保持着“静默观察者”的警觉。孙卫国倒了,张维“病”了,李干事“走”了……“信天翁”在红星三厂的内应网络似乎被连根拔起。但那个庞大的、隐藏在国境之外的阴影,真的会就此罢休吗?他们耗费如此心力渗透Gx-12和Gh系列,目标直指“七·二三”工程,在接连受挫后,是会选择暂时蛰伏,还是会恼羞成怒,策划更疯狂的反扑?
这些疑问,像隐藏在灰烬下的火星,并未完全熄灭。
这天是周六,按例休息。沈青去厂里的公共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试图洗去一周的疲惫和心底残留的寒意。浴室里水汽氤氲,人声嘈杂,女工们嬉笑着,谈论着家长里短,采购计划,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沈青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流中,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属于普通人的松弛。
然而,就在她洗完澡,穿着干净衣服走出浴室,用干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短发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在浴室对面那栋男职工宿舍楼的二楼窗户后面,似乎有个人影,正透过窗玻璃,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个方向。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模糊,但那种专注的、带着某种观察意味的凝视,让沈青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
她动作未停,继续擦拭着头发,仿佛毫无所觉,但眼角的余光却已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了那个窗口。
是谁?
是偶然的张望?还是……有针对性的监视?
她不能确定。那扇窗户后面的人影在她看过去的瞬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从窗边消失了。
是错觉吗?还是……
沈青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物,拎起洗漱盆,如同其他洗完澡的女工一样,神态自若地朝着宿舍楼走去。但她的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了一层薄冰上,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仔细感知着身后乃至周围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
没有异常。没有人跟踪。也没有再感觉到那道窥视的目光。
回到宿舍,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仔细回想着刚才那一瞥。男职工宿舍楼……那里住着厂里大部分的单身男职工和部分家属,人员构成复杂。那道目光……是好奇?是偶然?还是预示着新的、隐藏更深的威胁?
她无法排除任何一种可能。
“信天翁”的阴影,似乎并未随着几个内鬼的清除而彻底远离。它就像附骨之疽,只是暂时潜入了更深的皮下,等待着下一个发作的时机。
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让她刚刚获得的片刻安宁荡然无存。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对面那栋灰扑扑的宿舍楼。窗户密密麻麻,大部分都挂着窗帘,或敞开着,露出里面寻常的生活景象。刚才那个窗口……她努力回忆着具体位置,大概是二楼从左边数第四个或者第五个窗口。
那里住着谁?
她不知道。也没有合理的理由去打听。
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敌暗我明,即便有赵副科长这样的强援在侧,她依然像是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不知道下一道浪头会从哪个方向拍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楼下的小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着头,快步走过——是专项办公室另一位姓王的干事,平时主要负责一些行政杂务。此刻,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印着“人民邮电”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正朝着厂部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那信封很普通,每天厂里都会收到大量这样的信件。但沈青却注意到,王干事拿着信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信封的某个角上,反复摩挲着,那个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躁。
而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在那信封的右下角,靠近邮戳的位置,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用蓝色圆珠笔随手划下的记号——那像是一个没有画完的圆圈,又像是一个……被简化了的、扭曲的鸟类喙部?
她的呼吸骤然一紧!
这个记号,与她之前在Gh系列资料上看到的那个模糊飞鸟标记,风格上有着某种诡异的相似!虽然形态不同,但那种随意、隐蔽、以及试图融入寻常笔画的感觉,如出一辙!
是新的联络方式?新的“印记”?
王干事……他难道也是……?
沈青猛地放下窗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刚刚以为平息的风浪,难道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短暂间隙?清除掉的不过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真正的庞然大物,依旧隐藏在深不可测的水下,并且,已经开始用新的方式,传递着它的信号?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黑夜,并不会那么平静。
余烬未冷,暗痕已生。
(第一百零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