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徐家汇天主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庄严。
悠扬的管风琴声和唱诗班空灵的吟诵,从厚重的橡木门内隐隐透出,洗涤着尘世的喧嚣。
夜海辰独自站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下,黑色的风衣领子竖起,遮住了他略显疲惫的轮廓。他并非来做礼拜,只是昨夜为救王亚樵受的伤隐隐作痛,加之寻找妻儿杳无音信,心头沉重如铅,不知不觉走到了这能让人片刻安宁的地方。
就在这时,教堂的侧门轻轻打开。一个穿着朴素黑色修女服的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篮子。
她低着头,步伐沉稳而专注,径直走向教堂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于接收捐赠物品的石龛。石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发出微弱的、猫儿似的呜咽。
夜海辰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身影,脚步猛地顿住。即使包裹在宽大的修女袍里,即使低垂着头,那侧脸的线条,那行走间特有的、曾经属于顶级特工的轻盈与警觉,依旧刻在他记忆深处——娜塔莎!
修女似乎感应到注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娜塔莎的脸上早已褪去了曾经的妖冶与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平静,深蓝色的眼眸像风暴过后的海面,沉静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她看到夜海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瞬间的紧张,但更多的是认命般的坦然。她甚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她的目光很快又落回石龛里。她小心翼翼地俯身,从里面抱出一个用破旧蓝花布包裹着的、小小的襁褓。
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小脸冻得发青,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娜塔莎熟练地将婴儿裹紧,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口中低低哼着一段俄语的摇篮曲,眼神温柔得像在凝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这一幕,与她曾经作为“黑寡妇”时的冷血判若两人。
夜海辰静静地看着,心头五味杂陈。这个曾经手段狠辣、满手血腥的苏联女特务,如今竟在这异国的教堂门口,捡拾着被遗弃的生命。是救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他迈步走了过去,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娜塔莎?” 他开口,声音低沉。
娜塔莎抱着婴儿的手微微收紧,但脸上依旧平静。她没有否认,只是抬起头,再次看向夜海辰,目光落在他风衣下略显僵硬的左肩位置——那里,隐隐有纱布的轮廓透出。
“夜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是长久沉默或哭泣后的痕迹,但发音清晰,中文比以前流畅许多,“您的伤…要紧吗?”
“无碍。” 海辰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婴儿身上,“这孩子…”
“上帝的羔羊,迷路了。” 娜塔莎低头看着婴儿,眼神温柔,“嬷嬷们会照顾他。”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抬起头,直视着夜海辰的眼睛,那平静的蓝眸深处,闪过一丝属于过去情报员的锐利,“夜先生,您…在找人?”
海辰眼神一凝,没有回答,但紧抿的唇线暴露了他的关注。
娜塔莎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吹散:“刚才…去后街的救济点取奶粉,路过外滩附近的‘米阳里’弄堂口…” 她语速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事,但内容却让海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看到…您的朋友,那位…佩着长刀的武士先生。”
鬼丸次郎!
“他…被一群人围住了。” 娜塔莎的语速依旧平缓,但描述的画面却惊心动魄,“大概七八个,穿着和服,踩着木屐,手里拿着…太刀和棍棒。很凶。他们喊着…‘叛徒’、‘国贼’…要把他‘清理门户’。” 她看着夜海辰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眼神,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他们把他逼进了米阳里最深处那条死胡同。现在…恐怕…”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夜海辰的心脏猛地一沉!鬼丸次郎!他离开自己后果然被盯上了!日本浪人…清理门户…这是要赶尽杀绝!
“米阳里…死胡同…” 海辰的声音冷得像冰,“多谢!”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步伐快如疾风!甚至顾不上肩伤传来的刺痛。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右手袍袖极其隐蔽地朝着娜塔莎的方向凌空一拂。动作轻柔迅捷,不带丝毫烟火气,仿佛只是拂去了清晨的一缕微风。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颤鸣响起。娜塔莎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泉瞬间贯穿!她怀中的婴儿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却并未惊醒。
她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没有疼痛,没有伤口,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枷锁突然崩碎的轻松感!仿佛一块压在心口多年、早已习惯却令人窒息的巨石,刹那间化为齑粉!
一股久违的、属于她自己的、清晰的生机和暖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向四肢百骸,连带着那常年萦绕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的阴冷,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般迅速消融。
在她脚边冰冷的地面上,一只小米粒大小、形似七星瓢虫的暗红色甲虫凭空出现。它背甲上的七个黑点此刻闪烁着诡异而微弱的光芒,但整个虫体却被一层薄如蝉翼、散发着彻骨寒气的淡蓝色冰晶完全冻结,一动不动,生机断绝。
娜塔莎瞬间明白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夜海辰即将消失在街角的高大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汹涌而来的感激!是他!他竟然……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解除了小野千鹤种在她身上、折磨她无数个日夜、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噬魂蛊!这……这是何等神秘莫测的力量?!
“夜先生!” 娜塔莎在他身后急促地叫了一声。海辰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小心…他们不止有刀…” 娜塔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领头的那个浪人…怀里鼓鼓囊囊…像是…短枪。”
海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娜塔莎抱着怀中重新睡去的婴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在胸口缓缓划了一个十字,低声祈祷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懂的俄语,转身默默走进了教堂厚重的门内。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她黑色的修女服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米阳里”是外滩附近一片迷宫般的棚户区,狭窄的弄堂污水横流,晾晒的衣服像万国旗般遮挡着视线,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腐烂食物的混合气味。
夜海辰的黑色轿车如同愤怒的钢铁野兽,粗暴地撞开挡路的杂物,咆哮着冲进弄堂深处!王简紧握方向盘,眼神锐利,小野狼则摇下车窗,绿眸如雷达般扫视着每一个阴暗角落,鼻翼快速翕动,捕捉着血腥和杀气的味道!
“左拐!死胡同尽头!有血腥味!很浓!” 小野狼低吼!
刺耳的刹车声在狭窄的弄堂里激起巨大的回响!车轮摩擦地面,带起一阵烟尘!
眼前的景象让车内的三人瞳孔骤缩!
死胡同的尽头,鬼丸次郎背靠着斑驳湿滑的砖墙,浑身浴血!他标志性的武士刀已经折断,只剩下半截握在手中,刀刃上布满豁口和暗红的血渍。
他的左臂无力地垂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一直划到手肘,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他脸色惨白,呼吸粗重,眼神却依旧如同受伤的孤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刻骨的仇恨!
围着他的,是六个面目狰狞的日本浪人!他们穿着脏污的和服,敞着怀,露出胸口的刺青,手持明晃晃的太刀和包铁的木棒,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一步步逼近,口中用日语恶毒地咒骂着:“叛徒!帝国的耻辱!”
“鬼丸,北辰一刀流,第一武士果然名不虚传。”
“把刀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砍下他的头,送回本土!”
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浪人,眼神最为凶戾,他并未持刀,右手却始终按在鼓囊囊的和服前襟内——那里,赫然是手枪的轮廓!
他正用日语嘶吼着:“别玩了!干掉他!”
就在一个浪人高举太刀,狠狠劈向鬼丸次郎头颅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砰!”
四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死神的咆哮,几乎在同一瞬间炸裂!枪声来自摇下的轿车后车窗!
夜海辰半身探出车窗,左手稳稳地托着右手腕,右手紧握着他的“东北虎”银轮左轮手枪!枪口硝烟袅袅!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没有丝毫犹豫和波动!
枪声落处,四个举刀欲砍的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僵!眉心、心口几乎同时爆开血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重重栽倒在地,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精准!狠辣!一击毙命!龙君的怒火,以最直接、最致命的方式宣泄!
剩下的两个浪人,包括那个领头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惊呆了!他们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下意识地就要转身逃跑或拔枪!
“八嘎!” 领头浪人反应最快,嘶吼着就要从怀里掏枪!
“砰!” 又是一声枪响!
领头浪人掏枪的手腕应声炸开!血肉模糊!他发出凄厉的惨嚎,手枪当啷掉进污水里!
另一个浪人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嗖!” 一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驾驶位窜出!正是飞毛腿王简!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几步就追上那浪人,一记凌厉的手刀精准地劈在其后颈!浪人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倒地!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狭窄的死胡同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鬼丸次郎粗重的喘息声。
夜海辰推开车门,快步走到鬼丸次郎面前。看着昔日英武的武士好友此刻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模样,海辰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但更多的是冰冷的杀意。
“鬼丸!” 他蹲下身,检查着对方胳膊上那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眉头紧锁。
鬼丸次郎看到夜海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身体晃了晃,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悲凉:“龙…龙君…又…又欠你一条命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带血的沫子,眼神黯淡,
“他们…说我是…叛国罪…整个日本…再无我鬼丸…容身之地了…家…回不去了…”
王简已经迅速从车里拿出急救包,蹲在鬼丸身边,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那狰狞的刀伤。
他看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骂道:“这帮畜生!下手真他娘的黑!再深点,胳膊就废了!鬼丸兄,忍着点!”
他熟练地消毒、撒上止血药粉、用绷带加压包扎。鬼丸次郎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硬是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
夜海辰看着鬼丸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听着他话语中无家可归的悲怆,再想到自己同样妻离子散的处境,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凉感涌上心头。他伸出手,用力按在鬼丸完好的右肩上,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鬼丸,是我连累了你!” 他看着对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什么狗屁叛国罪!你忠于的是道义,是心中那把武士刀!不是那些疯狂的军国畜生!”
他站起身,环顾着这充满血腥和绝望的死胡同,目光最终落回鬼丸脸上,斩钉截铁地说道:
“日本没有你的家,那就跟我走!回沈阳!我的将军府,就是你的家!只要我夜海辰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再动你一根汗毛!”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吹拂过鬼丸次郎濒临崩溃的心房上。鬼丸看着夜海辰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庇护,看着王简为他包扎时专注的神情,再想起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夺命的枪声…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暖意,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这个铁打的武士,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眶瞬间通红,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却无比沉重的音节:
“嗨依!”
夜海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简也包扎完毕,扶起鬼丸:“走,鬼丸兄,先离开这鬼地方!回去好好治伤!”
黑色的轿车再次发动引擎,载着负伤的武士和满身硝烟的龙君,缓缓驶离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陋巷。
弄堂深处,只留下几具逐渐冰冷的浪人尸体,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无声地诉说着上海滩又一个残酷的黎明。
车窗外,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繁华依旧,却掩盖不住这城市肌理下涌动的暗流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