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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钻凿着颅骨,将谢珩从混沌中强行拽出。

他猛地睁眼,视线被咸涩的海水模糊。身躯半浸在清凉的海浪中,随着潮汐微微起伏,每一次冲刷都带走些许体温,留下刺骨的寒意。他正躺在一片遍布细碎珊瑚与贝壳的沙滩上,头顶是湛蓝到近乎炫目的天空,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与记忆中忘川永恒的幽邃朦胧截然不同。

脑袋像是要裂开,后脑勺的钝痛提醒着他遭受过的重击。他强忍眩晕,撑坐起身,环顾四周。碧蓝的海水卷着白浪,一遍遍亲吻着弧形的海湾,远处是茂密的热带雨林,高大的椰树、棕榈恣意生长,更远处山峦叠翠,云雾缭绕。景色瑰丽,却无比陌生。

记忆的碎片艰难拼凑——桃源居……黑无常离去……然后,是九泉之井旁那猝不及防的袭击!镜魔!它再次出现,力量却远比上次交锋时更为恐怖、凝练,没有丝毫试探,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带着纯粹的、欲将他彻底毁灭的恶意。他甚至没能看清它是如何动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衡的巨力轰在胸口,乾坤倒转,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坠向了那旋转着轮回光影的井口……

坠落的失重感与时空扭曲的撕扯感仿佛还残留体内,下一刻,便是这陌生的海滩与几乎让他再次昏厥的撞击。

心猛地一沉,谢珩下意识探向发髻,取下了那枚形似发簪、实为忘川使君权柄与归途关键的——乾坤镜。

镜身入手冰凉,原本温润如玉、隐有华光内敛的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的死寂。镜面之上,一道道扭曲的、如同污血凝结而成的暗紫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紧紧缠绕,甚至向镜面中心侵蚀,散发出阴冷、邪异、令人作呕的气息。强大的封印之力如同坚冰,将乾坤镜本身的灵性彻底冻结、封锁。

是镜魔!它不仅在最后关头重创并将他打落九泉之井,更不知以何种诡异手段,在这件关乎他返回忘川的根本法宝上,种下了如此恶毒而强大的封印!

谢珩立刻屏息凝神,尝试运转体内仙力。指尖泛起微不可查的淡紫色清辉,小心翼翼地点向镜缘的一道暗纹。仙力与封印接触的刹那,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发出细微的“嗤嗤”声,那暗紫色纹路的确被逼退了一丝,消融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然而,封印整体纹丝不动,反而反馈回一股更加强大的反震与腐蚀之力,试图沿着仙力反向侵蚀他的神魂。而且,被驱散的那一丝缝隙,正在以缓慢的速度自行弥合!

谢珩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这封印之强韧、之诡异,远超他的预估。以他目前的状态和能调动的仙力,若要完全破除,绝非旦夕之功,恐怕需要水磨工夫,持续不断地消磨,且不能受到大的干扰。而没有乾坤镜打开通道,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困在了这陌生的阳世!

镜魔此举,用意歹毒。它不仅要放逐他,更要剥夺他返回忘川的能力。此地是何处?镜魔将他打落至此,究竟有何图谋?

正当他心念电转,试图从混乱的局势中理出头绪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稚嫩的对话声从不远处的椰林边缘传来。

“阿爸看!那里!有个穿怪衣服的人躺在水边!”

“他还动了一下!是活的吗?”

“他的头发好黑,衣服也破了,是遭了海鬼吗?”

谢珩迅速收敛仙力,将乾坤镜紧紧攥在掌心,藏于袖内,抬眼望去。只见几个皮肤黝黑、身形瘦小的孩童,正躲在粗壮的椰树后面,既好奇又害怕地窥视着他。这些孩子约莫五六岁到八九岁不等,男女都有,几乎都赤着上身,下身围着简陋的、由植物纤维或粗糙土布制成的短裙或兜裆布,赤着脚,脚上沾满沙粒。他们的发型也颇为独特,有的剃光了四周,只在头顶留一撮头发,有的则编着细碎的发辫。

是当地的土人……看服饰风貌,似乎与中土大相径庭。谢珩心中快速判断,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温和而无害,他挣扎着想站起,却故意显得虚弱无力,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模仿落难者的虚弱)开口道:“几位……小友,莫要惊慌。我……乃是海上行商的商人,不幸遭遇风浪,船毁人散,漂流至此。不知……此处是何地界?”

他尽力让自己的官话清晰,但难免带着忘川之地的特殊韵律,与孩童们的方言截然不同。

孩子们面面相觑,显然对“行商”不太理解,但“遭遇风浪”、“船毁”这些词似乎触动了他们。那个年纪稍大、头顶留着一撮头发的男孩胆子大些,往前走了几步,用生硬的、带着浓重黎语口音的官话混杂着土语回道:“海……海怒了,吞了你的船?这里是……是我们抓鱼、摘椰子的地方。”他挠了挠头,努力想着,“听……听黄婆说过,好像叫……崖州?对,是崖州的地界。”

崖州!谢珩心中一震。天涯海角,瘴疠之乡,历代贬官流放之地!他竟被镜魔打落到了这远在南海的琼州岛上?而且还是宋末元初这个节点……他敏锐地捕捉到孩童话语中的时间信息模糊,以及“黄婆”这个称呼。

他压下惊疑,继续扮演落难商人的角色,脸上适时流露出悲戚与茫然:“崖州……竟是到了如此遥远之地。多谢小友告知。不知如今……是何年景?大宋皇帝可还安好?”他试探着问道,想确认具体时间。

孩子们更加茫然了,纷纷摇头。那大男孩说道:“皇帝?在很远很远的北边吧?好久没有官家的人来了……前几年好像打过很大很大的仗,海那边来的船,有好多兵……”孩子的言语零碎,却勾勒出王朝鼎革、天高皇帝远的边陲景象。

谢珩心中了然,宋室倾覆,蒙元势力尚未完全深入这偏远黎峒。他叹了口气,神色黯淡:“原来如此……谢某如今孑然一身,飘零至此,不知该如何是好。”

孩子们见他模样可怜,同情心起。那大男孩回头看了看同伴,对谢珩说道:“你……你跟我们去村里吧?就在林子里。让峒主和阿公们看看你。”

谢珩正需一个落脚处以便破除封印,闻言便点了点头,再次道谢,跟着这群孩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海滩,踏入茂密的热带雨林。

林中闷热潮湿,藤萝缠绕,鸟鸣虫嘶不绝于耳。路极难行,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人迹踩出的模糊小径。谢珩一边留意脚下,一边凝神感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腥气与泥土的芬芳,灵气却颇为稀薄,且带着一种蛮荒原始的躁动。这片土地,似乎远离中土文明的喧嚣,独自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但隐约间,仍能感受到远方历史巨轮碾过传来的、细微的震颤。

他再次思索镜魔的意图。将他放逐到这远在天涯海角的崖州黎峒,是为了让他彻底与忘川隔绝?还是此地隐藏着什么与镜魔、与忘川相关的秘密?

穿过一片茂密的棕榈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散落着数十座造型独特的居所。这些房屋多为“船形屋”,屋顶呈弧形,覆以茅草,如同倒扣的船只,离地数尺,以木桩支撑。一些身着靛蓝色染布、绣有精美菱形花纹筒裙的妇女正在屋前织布或晾晒谷物,男人们则多赤膊,下身围布,在一旁整理渔猎工具。看到孩子们带着一个衣衫破损、气质迥异的外来者回来,人们纷纷投来惊讶、警惕而又带着淳朴好奇的目光。

“阿爸!阿叔!我们在海边捡到个遭海难的人!”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用黎语向大人们汇报着。

几个身材精壮、肤色古铜、头缠布巾的黎族汉子围了上来,为首一人年纪稍长,目光锐利,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沉声问道:“远来的客人,你从何处来?怎么会漂流到我们这白沙峒?”

谢珩将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那为首的峒主(谢珩猜测其身份)仔细打量着谢珩,目光在他那虽破损但材质明显非黎乡所有的玄色官袍上停留片刻,又见他面容俊朗,气度沉静,不似奸邪,警惕稍减,点了点头:“海上讨生活不易,能活下来就是龙母保佑。”他指了指谢珩破损的衣袖,“你这身衣服烂了,先去我家,让我婆娘帮你补一补,再吃点东西。”

旁边几个黎族汉子也露出友善的笑容,纷纷附和。

谢珩心中感激这些黎人的淳朴热情,但他身负封印,身份特殊,实在不宜过多牵连这些普通人。他连忙拱手,诚挚婉拒:“多谢峒主,多谢各位好意!谢某落难之身,得蒙收留指引已是天大的恩情,岂敢再劳动各位?缝补之事,我自己慢慢设法便是,万万不能再叨扰。”

见他态度坚决,言辞恳切,峒主和几位汉子相视一眼,也不再强求。场面一时有些安静,谢珩正思忖如何开口询问更多关于此地、尤其是“黄婆”的信息时,一个温和却清晰,带着些许中州口音的女声自人群后方响起:

“这位先生既不便去各位家中,若是不嫌弃,可随老身来。”

众人循声让开一条路,只见一位妇人从一间看起来更为整洁、屋前还种着些许药草的船形屋中走出。

这妇人年纪约在五旬上下,鬓发已白了大半,面容清瘦,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澄澈明亮,透着一股历经磨难而不折的坚韧与智慧。她并未穿着黎族传统的筒裙,而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汉族妇人常见的右衽粗布衣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骨簪固定。她的打扮与周围环境略显格格不入,但神态却异常安详从容,仿佛已在此地扎根多年。

更让谢珩心神剧震的是,在他敏锐的灵觉感知中,这妇人身上,竟萦绕着一股虽然微弱、却异常纯粹而坚韧的“星灵之力”!这力量如同深埋于贫瘠土壤下的珍珠,被岁月的风沙与现实的苦难层层包裹,但其核心的光华,却与忘川名士同源!她是一位身负名士潜质,注定将照耀史册之人!

周围的黎人见到她,脸上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尊敬神色,峒主更是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地说道:“黄婆,您怎么出来了?这点小事,怎好劳动您。”

被称为“黄婆”的妇人对着峒主和善地点点头,目光随即落在谢珩身上,温和地说道:“无妨。老身独自居住,平日也少人走动。这位先生远道而来,又遭此劫难,想必身心俱疲。寒舍虽陋,尚可暂避风雨,老身略通针线,也可为先生缝补衣物。先生若是不弃,可来喝口粗茶,歇息片刻。”

她的语气平和舒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人难以拒绝。谢珩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感受到她身上那独特的星灵之力,心中已然明了,这或许是他了解此地、乃至破局的关键。他不再犹豫,对着黄婆深深一揖,语气诚挚:“夫人慈悲,谢某感激不尽!既蒙不弃,便厚颜叨扰了。”

黄婆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随我来。”

谢珩又对峒主和几位黎族汉子拱手道别,这才跟着黄婆,走向她那间看似寻常,却仿佛隐藏着不凡故事的船形屋。身后,黎人们低声议论着,目光中充满了对黄婆的信任,以及对这位外来客人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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