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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离清源县城,踏上了通往庐州府的官道。时值初秋,天高云淡,官道两旁的原野褪去了盛夏的浓绿,染上了些许浅黄与赭石色。稻田已收割大半,留下整齐的稻茬,如同一幅巨大的织锦铺陈大地。远处丘陵起伏,林木蓊郁,间或有几株枫树或乌桕,叶片已悄然泛红,点缀在苍翠之间,煞是好看。官道以黄土夯实,较为平坦,可容两车并行,车马行人明显多了起来。不时有驮着货物的骡队叮当着铃铛超过他们的马车,扬起细细的尘土;也有装饰较为华美的马车载着显然是富户或官员家眷疾驰而去;更多的是像他们一样,背着书箱、风尘仆仆的赶考士子,或步行,或骑着瘦驴,脸上带着憧憬与疲惫交织的神色。

沈清漪仍是初次乘坐这般快速的马车,初时有些不适,紧紧抓着车窗边缘。谢珩递给她一小包在清源县城买的蜜饯,温言道:“含一颗在嘴里,会好些。”又细心地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角,让清新的空气流通。沈清漪依言照做,果然觉得那股翻腾之感缓解了许多。她渐渐放松下来,倚着车厢,好奇地透过车窗缝隙向外张望。

官道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流蜿蜒,河水清澈,可见水底卵石。河岸边有妇人浣衣,孩童嬉水。远处可见连绵的茶山,层层叠叠的梯田上,茶树依旧保持着绿意。偶尔路过一些大的集镇,能看到码头泊着船只,搬运工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或一捆捆货物搬上搬下,市井的喧嚣隔着老远便能听见。这一切对于生长于闭塞柳溪村的沈清漪来说,都是前所未见的新奇景象。她看得入神,时而低声询问谢珩那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谢珩便耐心为她解答,告诉她那是漕运的支流,那些是运往北方的漕粮,那些集镇因水陆交通而繁盛云云。他的讲解深入浅出,不仅说其然,更说其所以然,让沈清漪听得眼界大开,心中对夫君的钦佩又深了一层。

马车夫是个健谈的中年汉子,见谢珩气度不凡,又肯照顾妻子,也乐于攀谈几句,说些沿途风物和道听途说的传闻。如此行来,倒也不觉沉闷。

路程确实不算远,申时末(下午五点),远方地平线上便出现了一片巍峨的城墙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那就是南直隶重要的府城之一——庐州府城。

随着距离拉近,城池的细节愈发清晰。城墙高厚,以巨大的青砖砌成,城楼高耸,旌旗招展。护城河宽阔,水流潺潺,吊桥已然收起。城门口车马人流汇聚,排起了不短的队伍,等待着守城兵丁的查验,喧闹之声远远传来,比清源县城不知繁华几许。

他们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挪动,终于在城门关闭前,通过了查验,驶入了庐州府城。

城内景象更是让沈清漪目不暇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了许多,足以容纳四五辆马车并行。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幡旗招展,酒楼、茶肆、布庄、银楼、书坊、药铺……应有尽有,建筑也明显高大齐整许多,多是两层甚至三层的木石小楼,雕梁画栋,气派不凡。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有宽袍大袖的文人,有短衣打扮的贩夫走卒,亦有衣着光鲜的商贾和乘着小轿的女眷。各种吆喝叫卖声、车马声、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活力的市井交响。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料、脂粉、皮革等混杂的浓郁气息,与柳溪村清冽的空气截然不同。沈清漪下意识地攥紧了谢珩的衣袖,既是紧张,也是被这扑面而来的繁华所震撼。

谢珩神色如常,目光平静地扫过街景,仿佛对此司空见惯。他吩咐马车夫找一家清净些、离贡院不算太远的客栈下榻。马车夫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拐入一条稍显安静的街巷,最终在一家名为“悦来居”的客栈门前停下。客栈门面不算很大,但看起来干净整洁。(后来,谢珩跟客栈的掌柜说北京也有一家叫悦来居的客栈,问掌柜的可知道,掌柜的告诉谢珩那间客栈就是被他买下了,只是北京不太平,所以才搬到了南直隶。)

谢珩携沈清漪下车,付了车资,步入客栈。大堂内颇为热闹,几张桌子旁坐了不少人,看打扮多是赶考的学子,正三五成群地高谈阔论。跑堂的伙计见有客至,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

“客官可是要住店?打尖还是用饭?”

“要一间上房,清净些的。”谢珩淡淡道,同时递上路引登记。

“好嘞!甲字三号房,临院,最是清净!”伙计麻利地登记好,正要引他们上楼,旁边一桌的几个士子闻声看了过来。其中一人见谢珩气度沉静,不似寻常寒酸秀才,便起身拱手搭话:“这位兄台请了,观兄台风仪,想必也是来赴秋闱的同年?”

谢珩回礼,不卑不亢:“正是,在下是来自清源县的谢珩。”

“原来是谢兄,幸会幸会!在下徽州府休宁吴文博,这几位是……”那自称吴文博的士子颇为热情,一一介绍了同桌的几位,皆是来自南直隶各州府的考生。

沈清漪见他们开始寒暄,便轻轻拉了拉谢珩的衣袖,低声道:“夫君,你们聊,我先上去收拾。”她知晓科举士子之间交流学问、互通消息是常事,不愿因自己在场而让谢珩有所拘束,也想让他多些机会与同年交流。

谢珩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清澈,满是体贴之意,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好,你先上去,我稍后便来。”

沈清漪对那几位士子微微福了一礼,便跟着伙计,提着不算沉重的行李,安静地上楼去了。

吴文博等人见沈清漪虽衣着朴素,但举止有度,容貌清秀,对谢珩更是体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羡慕。毕竟携眷赶考的士子虽有,但并不多见,尤其妻子还如此年轻识礼。

几人重新落座,话题自然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秋闱展开。吴文博叹道:“如今这科场,光是文章锦绣怕也难入考官法眼。听闻今上(指嘉靖皇帝)近年愈发潜心玄修,慕求长生,朝中诸公亦多投其所好,这经义策问,恐怕也需沾些‘天人感应’、‘清净无为’的边才好。”

旁边一个来自安庆府的士子接口道:“吴兄所言极是。去岁俺答犯边,大同告急,朝廷却……唉,听闻严阁老(指严嵩)一门心思都在青词上,边事糜烂至此,岂不令人痛心!此番策论,若问及边备,真不知该如何下笔方能既切中时弊,又不至于触怒……”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大家都懂,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另一人低声道:“慎言,慎言。考场之上,但求四平八稳,切莫妄议朝政。还是多揣摩朱子之学,紧扣圣贤本义为要。”

谢珩静坐一旁,并不多言,只是偶尔附和一两句,或在他们争论不休时,引经据典,寥寥数语点出关键,往往能令众人豁然开朗,不由对他更是高看一眼。他从这些士子的交谈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嘉靖后期朝堂的微妙风向、边患的严峻以及士林中的压抑与无奈。这对于他把握此次科考可能的出题方向,无疑是有帮助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珩见话题已重复,便起身告辞,言道旅途劳顿,需早些歇息。吴文博等人知趣,也不多留,相约改日再聚。

谢珩上得楼来,推开甲字三号房的房门。房间果然临着后院,颇为安静。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椅、一个脸盆架,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沈清漪已将行李归置妥当,床铺也整理好了,甚至不知从何处打来了一盆热水,正用布巾细细擦拭着桌椅上不易察觉的灰尘。

见谢珩进来,她放下布巾,迎上前,关切地问:“夫君,与他们聊得可好?饿了吧?我方才问过伙计,灶上还热着饭菜,这就去端来。”

谢珩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和额角细微的汗珠,心中那点因与凡人周旋而产生的淡淡疲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不急,”他温声道,在桌边坐下,“你也歇会儿。”

沈清漪却摇摇头,很快便从楼下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两碗米饭,一碟清蒸鱼,一碟炒时蔬,一碗豆腐汤。虽不算丰盛,但在这旅途之中,已是难得。

两人安静地用着饭。沈清漪细心地将鱼刺剔掉,将最好的鱼肉夹到谢珩碗里。谢珩也将那碟时蔬往她面前推了推。

饭后,沈清漪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拿出针线,就着油灯,开始缝补谢珩一件袖口有些磨损的衣衫。她低眉顺目,神情专注,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显得分外娴静美好。

谢珩原本打算看会儿书,但看着她灯下穿针引线的模样,心中忽然一动,一个念头浮现出来。他放下书卷,走到桌边,研起墨来。

沈清漪疑惑地抬起头。

谢珩铺开一张随身携带的竹纸,取笔蘸墨,侧首看向她,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清漪,想不想识字?”

沈清漪猛地一愣,手中的针线都停了下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涌上巨大的惶恐,连连摆手:“不,不行的,夫君……我,我怎么能……这不合规矩,我学不会的……”在这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根深蒂固,识字读书对于沈清漪这样的乡村女子来说,是遥不可及甚至有些僭越的事情。

谢珩却不容她拒绝,语气温和却坚定:“规矩是人定的。我的妻子,为何不能识字?多识得几个字,总能明些事理,开阔眼界。来,”他向她伸出手,“我教你。”

他的目光充满了鼓励与期待,仿佛在邀请她进入一个全新的、瑰丽的世界。沈清漪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桌上那散发着墨香的纸笔,心中天人交战。最终,那份对知识的本能渴望,以及对谢珩毫无保留的信赖,战胜了所有的怯懦与顾虑。她放下针线,迟疑地、带着几分颤抖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谢珩牵着她走到桌边,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他先提起笔,在纸的右上角,稳稳地写下一个端方正直的“人”字。

“这是‘人’字,”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一撇一捺,相互支撑,顶天立地,便是人。”

沈清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墨迹未干的字,只觉得那简单的笔画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奥秘。

然后,谢珩放下笔,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右手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力道平稳,带着她有些僵硬的手指,重新蘸墨,提腕,悬肘,在那“人”字旁边,再次缓缓写下一个“人”字。

他的动作很慢,一边写,一边在她耳边低声讲解着笔画的起承转合,手腕如何用力,笔锋如何运转。沈清漪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他牢牢掌控着,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引导着她的手,在纸上留下虽然稚嫩、却依稀可辨的痕迹。他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畔,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让她心跳加速,脸颊绯红,几乎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跟随他的引导。

一个“人”字,重复写了数遍。直到沈清漪手腕不再那么僵硬,能勉强依样画葫芦。

接着,他又教她“山”、“水”、“田”、“舍”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简单字。每一个字,他都先示范,再握着她的手带写,耐心讲解字义,有时还会结合方才路上所见所闻,让她更容易理解。

“这是‘田’,我们耕种粮食的地方。”

“这是‘舍’,就是我们住的房屋,无论茅屋瓦舍,皆是安身之所。”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融为一体。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他低沉耐心的讲解声,偶尔夹杂着沈清漪恍然大悟的轻“啊”声。

时间在笔墨交错间悄然流逝。沈清漪从一开始的紧张惶恐,渐渐沉浸到这种新奇的学习体验中。她学得很认真,虽然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如同幼童涂鸦,但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却比窗外的星辰还要明亮。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握住这象征着知识与身份的毛笔,在纸上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直到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深夜。沈清漪才惊觉时辰已晚,连忙道:“夫君,太晚了,你明日还要赶路,快歇息吧。”

谢珩看着她因兴奋和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纸上那几行虽然稚拙却充满生命力的字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点点头:“好,今日便到此。来日方长,慢慢学。”

吹熄油灯,室内陷入黑暗。两人并肩躺下,沈清漪依旧沉浸在初次识字的兴奋与震撼中,毫无睡意。她在黑暗中悄悄用手指在被子上比划着刚才学到的几个字,嘴角噙着甜甜的笑意。

“夫君,”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感激与依恋,“谢谢你。”

谢珩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窗外,庐州府的夜空星子稀疏,秋凉渐浓,但这间小小的客栈客房内,却暖意融融,墨香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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