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里便利店后院,本来堆着矿泉水箱和空啤酒瓶的杂物间,被我们清腾出一块地方,摆了张旧折叠桌,桌布是周甜从她妈那儿顺来的碎花床单。
桌上摊着一叠印得发灰的报名表,右边斜插着一块白板,小杏写了几个大字:
“古柳村农产试点报名登记处”
字很好看,就是有点像讣告现场。
我看了看牌子:“能不能把‘试点’这两个字写大一点,‘农产’写小点?听着不那么像养猪场。”
“你要不自己来写?”苏小杏丢给我一支记号笔,“我这手艺不收你钱。”
“你这就是写给人看的,不是写给鬼看的。”我嘴上嫌弃,手却没接笔,“行吧,就这样,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第一次干这种正事。”
周甜蹲在角落里调手机架:“我跟你说,这一幕很有质感,很纪录片。”
罗雨薇从门口进来,提着一个公文袋:“能不能先别拍?项目还没立项完呢,被不熟悉情况的人误会就麻烦了。”
周甜立刻点头,把手机倒扣:“那我先只录声音。”
——这也叫“别拍”?
我装没看见。
罗雨薇把文件一摊:“昨晚我整理了一下,按照镇里的要求,我们要有一套‘公开公正’的选择规则,不然上面下来问‘试点对象怎么选的’,我们没法答。”
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沓打印纸递给我。
上面密密麻麻一堆条条框框:
土地面积:20 分
种植经验:20 分
家庭信用记录:20 分
参与集体事务情况:20 分
家庭困难程度:20 分
总分 100,及格线写着 60。
“这也太考试化了。”我忍不住吐槽,“还要不要考听力。”
“你不是最擅长考试吗?”罗雨薇翻我一眼,“这套是借的隔壁乡的模板,先用着,总比你们几个一拍脑袋强。”
系统这时在我视野里弹出一行绿色小字:
【提示:
——当前评分模型与本系统“气运承载模型”相似度:37%。
——可优化为:‘承压能力’权重 40%,‘德行稳定度’权重 30%,‘执行力’权重 30%。】
我心里说:
——行,又开始给我上课。
“我提议加一条。”我把纸翻过来,“写在这儿——‘愿不愿意接受公开监督和随时抽查’。”
“这不是都默认的吗?”王支书从门口挤进来,拿着一根玉米在啃,“你写上去,万一有人当场说‘我不愿意’呢?”
“那就说明他不适合当试点。”我说,“一开始就怕被看,那后面账有问题,我们怎么追。”
罗雨薇点头:“这个可以写。”
她抬手在条款后面加了一行。
——公平感,从来不是被承诺出来的,是被人一点点逼出来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会?”王支书问,“你这报名表得有人来报才有用。”
“今天下午祠堂。”我说,“先把方案说给大家听,愿意报的现场领表,不愿意的也得知道——以后别说‘都是你们关起门来搞的’。”
“行。”王支书咬掉最后一口玉米,把杆子往垃圾袋一扔,“我去敲锣。”
村干部的仪式感,就体现在这种地方。
下午,祠堂里人挤人。
老柳树那边的阴影刚好罩在门口,风一吹,干枯的枝条在空气里划来划去。
周甜站在角落,举着手机假装在看朋友圈,实则录音。
前排摆了几条长板凳,王支书坐中间,我和罗雨薇、小杏坐一边,另一边留了个空位,给可能来的镇里领导——结果领导没来,空位就空着,显得有点诡异。
“咳——咳咳。”王支书清了清嗓子,先按惯例吹了一通“上面多重视古柳”“机会难得”。
我在旁边听得有点出神——十年前他在村小学讲“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出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套腔调。
轮到我上去讲条款。
我把合同那一叠摊在桌上,看了一眼下面的人:
有抱着小孩的年轻媳妇;
有拄着拐杖的老头;
有穿着拖鞋就来的中年男人,脚后跟上全是泥。
“我不念那些拗口的。”我开门见山,“你们听不懂,我也念不顺。”
底下一片笑声——这种自嘲式开场,大家吃这一套。
“这个项目,大概意思是——”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词:
卖菜
试三个月
谁来卖
钱怎么算
出问题怎么办
“第一,卖菜。”我说,“就是以后你们家地里菜,不只卖给菜市场,还可以通过这个项目卖去城里的超市和饭店——但前提是种得好、分拣得好。”
“第二,试三个月。”我指着“试”字,“不是说谁报了,从此就打上‘皇亲国戚’标签。三个月里,合作不好,两边都可以停。”
“第三,谁来卖。”我抬了抬音调,“我们今天不是来‘发名额’的,是来告诉大家——谁都可以报名,但最后选谁,要按一套明明白白的规则,不靠谁跟谁喝酒。”
这句话一说,底下明显骚动了几下。
有人小声说:“那不还是村干部说了算。”
有人回:“人家小宴读过书的,可能比我们会算。”
“第四,钱怎么算。”我继续往下说,“城里卖出去多少钱,扣掉运费、包装费、公司那边的成本,我们这边拿七成。具体每一单的账,会在手机上有记录,每个月在便利店门口贴出来,谁都可以去看。”
底下有人问:“手机都没有咋看?”
“你可以去看别人手机。”我说,“看不懂就让孙子给你念。”
又是一阵笑。
“第五,出问题怎么办。”我把粉笔在黑板上磕了磕,“这个最重要。”
“如果市场不好,对方要撤,我们要他们提前三个月说清楚,不是说今天说明天就不收你菜了;如果菜在路上烂了,要分清是他们运输的问题还是我们自己菜不合格。”
我顿了一下:“总之,不是‘你们跟着公司混,公司说啥就是啥’,而是‘谁出的问题,谁认’。”
底下一片窃窃私语,有人点头,有人眉头皱得更紧。
讲完“规则”,才轮到“报名”。
我举起那叠表:“想参加试点的,今天可以先领表回去看,家里人商量好了再交上来。条件大概是——”
我又简化了一遍:
有一定的土地(不是种一畦菜就想上高速);
家里有人真打算靠种菜吃饭,不是玩玩;
以前欠集体账太多的,优先考虑先把旧账理一理,再谈新生意。
最后那句一说,底下有几个人下意识低头。
老马挤在第二排,背挺得笔直。
他旁边的老吴(就是当年孩子高烧拖成后遗症那家)悄悄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报不报?”
“你不报?”老马回。
他们俩互相对视了两秒,谁也没先抬手。
倒是刘婶,第一个举了个手:“那我能不能报?我家没多少地,但我弟弟那边还有几亩,算一起不?”
“可以报。”我说,“到时候一起看总分。”
现场气氛从一开始的谨慎,慢慢变成一种怪异的热络——
谁都怕吃亏,又谁都怕错过。
“那…我也领一份。”老吴终于举了手,“试试呗,反正现在也干不出啥花来。”
“再给我一张。”老马接着喊,“我家今年本来就打算多种一点。”
后面有人干笑一声:“你们家去年菜烂在地里那一片还没收拾干净呢。”
老马脸一红:“那不就是没销路嘛,现在来了不正好…”
几个年轻人互相使眼色,说“你看嘛,先富的果然还是那波人。”
我假装没听见,把报名表一张张递出去。
王支书把手举到一半,又慢慢放下。
他咳嗽了一声:“我家就不报了,我这当干部的,还是别抢村民名额。”
——不抢“名额”,不代表不抢话语权。
会散之后,祠堂门口像菜市场。
有人拿着表当场问:“这个‘家庭信用记录’咋填?”
“啥叫‘参与集体事务’?平时来扫过两次地算不算?”
苏小杏抱着一摞表从人堆里挤出来,汗黏在脖子上:“你这破项目,可真会惹事。”
“你不觉得很有生气吗?”周甜举着手机,一脸兴奋,“你看这一张张脸,要么是‘想搏一把’的,要么是‘怕被落下’的,都很真实。”
“你这是要拍《谁配先富》是吧。”我说。
“这个题目不错。”她认真地点头。
晚上,我们在山河里后院摊开报名表。
一共 11 户。
老马、老吴、刘婶弟弟家,还有几家平时种菜卖给镇上批发商的老把式,也有一户年轻夫妻,刚从外面打工回来,说要在村里“重新开始”。
“十一户选三户。”小杏啃着一块西瓜,“要得罪八家。”
“你数学挺好。”我说。
“看不出来你很开心。”她看我一眼,“你嘴角那条纹都下垂了。”
罗雨薇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鼻梁:“我们先按评分来,看结果怎么样。”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把评分表格调出来,一边念一边填:
“老马家——土地面积 15 分,经验 18 分,信用记录…负债多,但是没赖账,给个 14 分;集体事务参与…之前种过山河里试验田,20 分;家庭困难程度…孩子在上学,去年绝收,18 分。”
一串加下来,老马家 85 分,暂列第一。
我看了一眼,没说话。
“老吴家——土地面积 12 分,经验 15 分,信用记录…医药费欠着,跟医院还在分期,13 分;集体事务…偶尔来帮忙,10 分;困难程度…孩子后遗症,基本丧失劳动能力,20 分。”
“70 分。”罗雨薇敲下回车。
“刘婶弟弟家——土地 10 分,经验 8 分,信用记录 16 分,集体事务 15 分,困难…一般。”
“59。”她说,“差一点。”
周甜探过头:“那是不是可以搞什么‘特别鼓励’,比如‘搞宣传优先’?”
“你这是看上人家会做饭吧。”小杏拆穿她。
我在边上一边看表,一边瞟系统面板。
系统把这十一户全部标了号:
【003:马家——气运亏空严重,承压能力较强,适合作为试点之一。
004:吴家——因果负债深,若短期补运,整体村气运波动↑。
007:刘家(刘婶弟弟)——德行稳定,执行力未知,补运后可作为日常流量节点。
……】
“气运角度建议试点组合:
方案 A:003 + 004 + 007
方案 b:003 + 007 + 010(年轻夫妻)
方案 c:保守组合:003 + 007 + 009(老实中年户)。”
系统这次很人性化地给了我三套方案。
我脑袋一看就炸了。
——你每次来这一套,
说白了就是:
A:还账快,村里风险也大;
b:还账慢一点,村里稳一点;
c:基本不动村子,只是在我自己头上垫泡沫。
“你还愣着干嘛?”苏小杏用笔戳了我一下,“轮到你表态了,项目顾问。”
“我在…算。”我说。
“算命还是算账?”她问。
“都算一点。”我含糊过去。
罗雨薇看我:“就按评分来吧,前三户其实已经很明显。”
她把总分列出来:
马家 85
吴家 70
一户种菜大户 68
年轻夫妻 64
刘家 59
……
“按分的话,就是马家、吴家、老赵家。”她说。
小杏皱眉:“老赵那一家以前卖菜跟人打过价,差点砸人摊子,你确定他能在试点期间按规矩来?”
“打价那次,是对方压价过分。”我说,“但确实脾气不太好。”
王支书咳了一声:“老赵家种菜是有一套的,就是嘴巴坏点。”
——嘴巴坏点,放到项目里,就是“容易跟合作方撕逼”。
“这事,我有点担心。”罗雨薇说,“试点期我们最需要的是配合度,不是战斗力。”
周甜小声嘀咕:“那你们说的公平,是谁的公平?”
这句话问在点子上。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系统忽然插嘴:
【提示:
——若按“公平评分制”选前三户,则:
· 村民短期公平感指数:↑
· 项目执行风险:↑↑
· 气运还债进度:中】
【若按“方案 b”选 003 + 007 + 010,则:
· 公平感指数:中
· 执行风险:中偏低
· 还债进度:中偏高】
【请在 23:59 前做出试点名单确认。】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还限时抢购呢。
“我有个想法。”我清了清嗓子。
众人看过来。
“评分是公平的一部分。”我说,“但不是全部。”
“废话。”小杏道,“你这句说了等于没说。”
“听我说完。”我把表格往中间一推,“刚才我们算的是‘能力 + 状况’——谁种得来、谁更苦。现在我们还得加一条——谁愿意跟我们一起承担第一批试点的风险。”
“不是已经报名就等于愿意了吗?”老马挠头。
“报名的是‘愿意试试’,不是‘愿意先摔’。”我说,“试点这三户,可能赚钱,也可能先当样本。”
“我建议,明天再开一次小会,只叫这十一户来。”我继续,“当着大家的面,把可能的风险讲一遍——比如市场波动、菜卖不出去、对方公司撤项目。看谁听完这些,还坚持要上。”
罗雨薇点头:“你这是给了大家第二次反悔的机会。”
“也是给我们一种心理底气。”我说,“到时候再综合他们‘二次意愿’和现在的评分,选出三户——这个过程,周甜全程录音。”
“为啥要录音?”刘婶问。
“以后谁要说‘你们暗箱操作’,”我看向她,“可以把录音放出来给他听一遍。”
刘婶抿着嘴笑了:“那敢情好。”
王支书犹豫了一下,慢慢点头:“可以。免得以后谁觉得自己吃了亏。”
——这其实也是给他自己上了一道锁。
他要想塞人,也得塞到录音里去。
晚上散了之后,店里灯关了一半。
我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对着系统面板发呆。
【今日待确认:试点名单。
当前建议:方案 b。】
“你为什么更推荐 b?”我问。
系统秒回:
【因为 A 容易出大事,c 容易什么事都不出。
b 刚刚好,既能开始还一点账,又不至于把你炸上天。】
“听起来像给我开了个心理咨询套餐。”我说。
【你需要的。】它淡定。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吴家呢?他家孩子…”
【吴家属于“深度亏空户”。】系统给出冷冰冰的行文,“若在试点期内得到显着好运加持,将对整体气运格局产生可观影响。”
“翻译成人话。”
【帮他们,整个村会晃一晃。】
【暂不帮他们,你心里会晃一辈子。】
——这就是你从来不肯替我做决定的原因吧。
我盯着那几行字,脑子里就一个特别没出息的念头:
我好想当回
“只管把表格填满的打工人”。
可惜我现在是那个
一笔笔要在别人命里划勾的人。
系统最后丢下一句:
【宿主,请记住——
“先富”的名单永远不可能绝对公平。
你能做到的,是让不公平不要烂在黑屋子里。】
我“啧”了一声:“你这话,怎么有点像罗雨薇。”
【数据互通。】它装神秘,“你们人类说话的样本,我采集得挺多的。”
窗外,老柳树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我突然意识到——
从我当年偷走那碗里的气运开始,
“谁配先富”,就已经不是老天决定的,
而是我这个心虚的欠债人,要一点点写出来。
而明天那场只叫十一户的小会,
就是我第一次,
拿着笔,
在别人的命里画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