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雨前的准备
午后的风忽然变得黏糊糊的,带着股山雨欲来的潮意。林悦蹲在药圃边,正用小铲给刚拢好的畦埂拍实,指尖触到的泥土已经不再发烫,反而浸着层细密的潮气。她抬头望了望天,头顶的云像被墨汁染过似的,正从西边往这边压,连远处北坡的轮廓都变得模模糊糊。
“要下雨了。”沈青抱着修好的铁犁从铁匠铺回来,犁头被煤油擦得锃亮,在阴云下泛着冷光。他把铁犁靠在篱笆桩上,裤脚还沾着铁匠铺的煤渣,“张叔说这雨得下透,正好能把浸种的山泉水换了,天然雨水比井水养种子。”
林悦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那得赶紧把木盆挪到屋檐下,别让雨水冲跑了种子。”两人刚把装着种子的木盆搬到帐篷门口的廊下,虎娃就举着个油纸包跑过来,油纸包被他揣在怀里,倒没淋湿多少。
“王阿婆给的油纸!说盖种子正好!”虎娃把纸包展开,里面是几张厚实的桐油纸,边缘还刷着桐油,闻着有点像沈青修犁头用的煤油味。林悦把油纸轻轻盖在木盆上,只在边缘留了道小缝透气,“这样雨水进不去,还能借着潮气让种子透透气。”
沈青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工具棚跑:“那袋新收的腐叶土还敞着口呢!”他回来时抱着个粗布口袋,袋口扎得紧紧的,肩膀上还落着几片被风吹来的槐树叶,“差点忘了,这土是李大夫当年留下的法子沤的,说比普通腐叶土多了层草木灰,保肥。”
风越来越急,篱笆上的藤蔓被吹得噼啪响,像是在催着人赶紧忙活。林悦想起药圃边缘刚移栽的曼陀罗,那些带着毒性的枝叶要是被风吹进紫霞苏的畦里,怕是会坏事。她抄起小铲:“我去把曼陀罗再挪远些,沈大哥你帮着把农具收进棚子。”
“我跟林姐姐一起去!”虎娃拎着个小竹篮跟过来,篮子里还放着早上摘的野蔷薇,说是要插在篱笆上做记号。林悦笑他:“这会儿哪有空插花儿,等雨停了再弄不迟。”话虽这么说,还是任由他跟着。
药圃边缘的曼陀罗已经结出了青绿色的蒴果,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林悦小心地用小铲刨开根部的泥土,这花儿的根须比她想的要深,缠在土里像团乱麻。“慢点挖,”她叮嘱虎娃,“别弄破了果壳,里面的籽有毒。”
虎娃蹲在旁边,用树枝把四散的根须往中间归拢,忽然指着泥土里的白色菌丝:“林姐姐你看,这是什么?像棉花似的。”林悦凑近一看,眼睛亮了——那是腐叶土里常见的有益菌,说明这处的土壤肥力足,正适合紫霞苏扎根。她赶紧翻开签到簿,借着越来越暗的天光写道:“未时,移曼陀罗于西北荒坡。见土壤菌丝,肥力佳,宜下种。”
刚把最后一株曼陀罗挪到篱笆外的荒地上,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沈青举着块油布跑过来,把两人罩在下面:“快回棚子!这雨带着风呢!”
三人挤在工具棚下,看着雨水“哗啦啦”浇透药圃。刚翻好的土地被雨点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冒着细碎的白泡,像一锅正在沸腾的粥。沈青忽然指着木盆:“你看那种子!”
林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油纸下的种子不知何时挣破了表皮,冒出点嫩白色的芽尖,像刚出生的小鸡啄破蛋壳的模样。虎娃看得直拍手:“发芽啦!李大夫的种子真厉害!”
雨势渐大,棚子外的山涧传来轰鸣声,那是雨水汇集成流的声响。沈青找来几块木板,把棚子漏雨的角落挡住,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火光照得大家脸上暖融融的。“这雨下透了好,”他往火里扔了块松脂,瞬间冒出带着松香的火苗,“等雨停了,土不板结,正好下种。”
林悦把签到簿放在干燥的木架上,忽然想起李大夫留下的纸条——“三月初十,播于腐叶土”。她掐指一算,明天正是三月初十。“沈大哥,”她看向沈青,眼里闪着光,“明天雨一停,咱们就下种吧?”
沈青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窜得老高:“正合我意。”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枚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谷种,“张叔刚送来的,说混在紫霞苏种子里一起播,能驱虫。”
虎娃趴在棚子边,伸手接外面的雨水,手心里很快积了一小捧:“雨水里有星星!”可不是嘛,雨点砸在手心,溅起的水花像碎钻似的闪。林悦忽然觉得,这雨来得正是时候,既洗去了浮尘,又滋润了土地,连带着那些藏在泥土里的希望,都跟着冒了芽。
她翻开签到簿,借着跳动的火光,在刚才的记录下添道:“雨至,润土三尺。备谷种,待明日辰时,依李大夫贴士下种。”火光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字迹仿佛也跟着发了芽,要往土里扎似的。
棚外的雨声渐渐变得均匀,像首绵长的催眠曲。沈青把烤干的草药塞进棚子的缝隙里,说是能防潮湿;虎娃抱着捡来的野蔷薇,已经趴在草堆上打盹,嘴角还沾着点下午吃的馒头渣;林悦则数着火堆里噼啪作响的松脂,心里盘算着明天要请王阿婆来帮忙撒种——老人家的手稳,撒得匀。
雨还在下,但没人着急。这雨里藏着的,是种子破土的力气,是土地翻身的底气,是西坡往后的日子里,一场接一场的好收成。
夜雨敲打着工具棚的木顶,发出“笃笃”的声响,混着火堆里木柴偶尔的“噼啪”声,倒像是支安神的曲子。虎娃早已睡熟,小脑袋歪在草堆上,手里还攥着半朵蔫了的野蔷薇。
林悦往火堆里添了块干柴,火光腾地窜起,照亮了沈青正在打磨的木牌。那是块梨木截成的方牌,他正用刻刀细细凿着字,木屑簌簌落在膝头。
“这是……”林悦凑近看,见他刻的是“紫霞苏圃”四个字,笔画方正,带着股拙劲。
“等明天种完,就插在圃边当记号。”沈青吹了吹木牌上的木屑,指尖被刻刀磨出点红痕,“李大夫当年种药草,都要在圃边立块木牌,说这样草木认得主人,长得更旺。”
林悦想起李大夫留下的那些旧账本,每一页都记着播种、施肥的日子,末尾总要画个小小的草木图案,原来是这个道理。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白天虎娃摘的野蔷薇花瓣,已经用盐腌过,散着淡淡的香。
“王阿婆说,把这个混在腐叶土里,能防虫子咬根。”她把布包递过去,“刚才忘了给你。”
沈青接过布包,打开闻了闻,眼里漾开点笑意:“亏你想得周到。”他把布包放在木牌旁,忽然想起什么,从工具棚角落拖出个旧木箱,“这里还有样东西。”
箱子打开,里面铺着层油纸,放着几包用油纸封好的种子,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能认出“防风”“紫苏”的字样。“这是前几年整理李大夫旧物时找出来的,想着说不定能用得上。”沈青拿起包紫苏种子,“紫苏能驱虫,等紫霞苏长起来,在埂边种一圈正好。”
林悦摸着那些沉甸甸的种子包,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就像这工具棚外的雨,看着急,落到土里却能润出千万生机;这些看似零散的准备,攒在一起,竟也成了能托住希望的底气。
后半夜,雨势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飘在棚外的黑暗里,闻着有股泥土腥气。沈青把木牌靠在火堆边烘干,林悦则借着余光,翻看李大夫留下的《农桑要术》。书页边缘都磨卷了,上面用红笔圈着句:“雨霁土酥,宜趁墒播种,覆土三分,压以轻石,则芽坚。”
“‘压以轻石’?”林悦指着那句问,“是怕雨水把种子冲起来吗?”
“该是这样。”沈青点头,目光落在棚外的石堆上,“明天找几块平整的河卵石,种完就压在上面,正好。”
说着,他起身走到棚门口,撩开油布往外看。雨丝落在他肩头,晕开片深色。远处的药圃在夜色里显出片朦胧的轮廓,像块被浸润透的墨玉,只等着晨光一照,就能透出勃勃生机。
“你看那边。”沈青回头朝林悦招手。
林悦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只见雨雾里,白天移栽的曼陀罗在荒坡上立着,叶片上滚满了雨珠,倒像是洗去了毒性,显出种干净的模样。而药圃那边,新拢的畦埂在雨里微微隆起,像排等待着新生命的臂弯。
“明天一早就得去叫王阿婆。”林悦轻声说,“她种了一辈子地,看土的干湿最准。”
沈青“嗯”了一声,目光落回棚里熟睡的虎娃身上,又转回来看着她,眼里的光比火堆还暖:“等紫霞苏收了,就用新籽榨些油,给虎娃做他爱吃的油糕。”
林悦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星光:“还得给王阿婆留两罐,她总说李大夫当年榨的紫霞苏油,抹在手上能治裂口。”
火堆渐渐弱下去,只剩堆暗红的炭火,却足够暖着这方小棚。外面的雨彻底停了,偶尔有水滴从棚顶落下,砸在空盆里,“叮咚”一声,像在报晓。
林悦把签到簿摊在膝头,借着炭火的余光补写道:“丑时雨歇,备梨木牌、旧种、蔷薇香包。王阿婆辰时到,携河卵石五枚,依古法播种。”
写完,她合上簿子,见沈青已经把木牌上的字用松烟墨描了遍,黑亮的字迹在晨光将起的微明里,透着股稳稳的劲。
虎娃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种子发芽”,小手在草堆里抓了抓,像是在梦里撒种。林悦和沈青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王阿婆挎着个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把浸过桐油的木耙,还有个装着草木灰的布口袋。“我家那口子说,这灰是去年烧的豆秸灰,拌在土里壮苗。”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搓了搓手,“雨停得正好,这土捏起来成团,掉地上能散,正是下种的好时候!”
虎娃被说话声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王阿婆,立刻蹦起来:“阿婆!我帮你拿木牌!”
沈青已经推着独轮车去河边捡卵石,林悦则和王阿婆一起把腐叶土倒在木盆里,打开那包腌好的野蔷薇花瓣,细细拌了进去。花瓣的香混着泥土的腥,竟生出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晨光漫过篱笆时,紫霞苏的种子已经播进了湿润的土里,上面压着圆润的河卵石,像给新生命盖了层暖被。“紫霞苏圃”的木牌立在圃边,梨木的浅黄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虎娃蹲在埂边,用树枝画着圈:“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呀?”
王阿婆摘了片带露的叶子,擦了擦他的小脸:“等你数够一百个日头,就能看见绿芽冒出来啦。”
林悦望着那片新翻的土地,忽然想起李大夫账本最后一页的话:“草木有灵,你待它诚,它便报你以实。”此刻风过圃边,带着雨后的清润,像是在应和这句话。
这哪里是在种药草,分明是在种日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踏实得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