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锐将那封密奏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立刻暴怒,也没有召见任何人,只是独自坐在宣政殿内,任由殿内的阴影将他吞噬。帝王的猜疑本能,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这一刻悄然抬头。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慕容雪是否无辜,而是这封奏折背后的动机。御史台……是谁指使?是那些对他近来重用寒门、打压世家政策不满的老牌勋贵?还是看他与慕容雪关系渐近,想借此斩断他这难得的“软肋”?亦或是,与北狄有勾结的,根本就不是慕容家,而是这上奏之人,想借此混淆视听,扰乱大周内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慕容老将军贻误战机之事,他略有耳闻,那是先帝在位时的一桩旧案,当时已有定论,说是情报有误,致使判断偏差,功过相抵,并未深究。如今旧事重提,且与“勾结北狄”扯上关系,显然是有人故意将水搅浑。
但……无风不起浪。慕容家毕竟是北疆将门,与北狄各部关系错综复杂,当年之事,真的全然是情报有误吗?慕容雪入宫后的种种表现,聪慧、冷静、甚至对军政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这真的只是一个深闺女子所能具备的吗?她屡次献策,固然有功,但是否也过于“巧合”了些?
司马锐的脑海中闪过慕容雪那双清澈的眼眸,想起她落泪时脆弱的神情,想起她指尖的温度……他猛地闭上眼,将这些“软弱”的情绪强行压下。他是皇帝,他的任何一丝心软,都可能将自身与江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高德忠。”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一直屏息凝神守在殿外的高德忠立刻躬身入内:“老奴在。”
“将这封奏折,誊抄一份。原件密存,誊抄件……送去含章阁。”司马锐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高德忠心中巨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将这种弹劾慕容才人父亲的密奏直接送去给才人本人?陛下这是……试探?还是警告?他不敢多问,连忙双手接过那份重若千钧的奏折:“老奴……遵旨。”
“记住,”司马锐补充道,目光冰冷,“不许透露是朕的意思,只说是匿名投递至宫门,被拦下后,你觉得事关重大,才呈送给她。让她……自己看着办。”
“是,陛下,老奴明白。”高德忠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一场针对慕容才人的风暴,已经开始了。陛下此举,是要看慕容才人如何应对,是要将她逼到墙角,看清她最真实的反应。
含章阁内,慕容雪正对着司马锐昨日送来的一盆珍品兰花细心修剪。阳光暖暖,岁月静好。然而,当高德忠去而复返,屏退左右,将那份誊抄的奏折恭敬地递到她面前,并低声转达了司马锐的“吩咐”后,慕容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手中的银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打开那份奏折。越是看下去,她的心越是沉入冰窟。污蔑父亲通敌!指责她干政!字字诛心,句句恶毒!这不仅仅是冲着她来的,这是要将整个慕容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高公公……”慕容雪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这……这是从何而来?”
高德忠垂下眼,按照司马锐的吩咐答道:“回才人,是今早匿名投递至宫门的,守门侍卫觉得蹊跷,不敢擅专,才报到老奴这里。老奴想着事关慕容老将军清誉和才人,不敢隐瞒,所以才……”
匿名投递?慕容雪根本不信!能写出这般条陈清晰、直指要害的奏折,绝非寻常百姓,必是朝中之人!而且能绕过重重关卡,将这东西送到高德忠手上,再由高德忠“自作主张”送来含章阁……这背后,必然有她无法想象的推手,甚至可能……来自那至高无上的默许!
一想到司马锐可能已经看过这份奏折,甚至可能因此对她产生了怀疑,慕容雪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恐惧。昨日的温和与交心,难道都是假象吗?帝王的信任,果然如此脆弱不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阵脚。她仔细回想奏折内容,除了恶意的揣测和关联,并无任何实质证据。父亲当年之事,早已尘埃落定。对方此举,更像是试探和构陷,想用流言和猜疑来杀人。
她深吸几口气,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她将奏折轻轻合上,递还给高德忠,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高公公,多谢你告知。此物乃构陷之言,污蔑先父,离间天家,其心可诛。请公公将此物原样带回,并代我禀明……不,不必禀明谁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慕容雪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更无愧于陛下。这等宵小伎俩,还不配扰了圣听。”
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喊冤,也没有急于去找司马锐解释,而是选择了一种看似被动、实则极为强硬的姿态——无视。她将皮球踢回给了高德忠,也间接传递给了幕后之人(或许包括司马锐)一个信息:她不怕,也不屑于这种低劣的手段。
高德忠惊讶地看着慕容雪。他原以为会看到她的恐惧、泪水或是急于辩解,没想到竟是这般冷静甚至带着轻蔑的反应。他接过奏折,躬身道:“才人放心,老奴知道该如何做。”
高德忠退下后,慕容雪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她跌坐在绣墩上,浑身发冷。锦书担忧地上前:“才人,您没事吧?”
慕容雪摇摇头,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终究是躲不过的。”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对方一击不成,必定还有后手。而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她首先需要弄清楚,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是端贵妃?周美人?还是前朝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势力?或者……是几方联手?
宣政殿内,高德忠详细回禀了慕容雪的反应。
“哦?她竟是这般反应?”司马锐手指敲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一丝极淡的欣赏。在他预想中,慕容雪或许会哭诉,会辩解,会求他做主,却没想到她如此沉得住气,甚至带着一种不屑一顾的傲然。这份镇定,要么是内心坦荡无所畏惧,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到了极点。
“是,才人只是说清者自清,此等构陷不配扰了圣听。”高德忠小心翼翼地道。
“不配扰了圣听……”司马锐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她倒是撇得干净。”然而,他心中的猜疑,却因慕容雪这番反应而减轻了些许。若她真有心虚,绝不会是这种态度。
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放心。“去查,”他下令道,“彻查这封奏折的来历,还有,慕容老将军当年那件事,所有的卷宗,都给朕调出来,朕要亲自再看一遍。”
“是。”高德忠领命而去。
司马锐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含章阁的方向,目光深邃。慕容雪,朕希望你的坦荡,是真实的。否则……这刚刚回暖的关系,恐怕真要彻底冻结了。
暗箭已发,虽未命中要害,却成功地在帝妃之间,划下了一道新的、更深的裂痕。信任的重建,远比破坏要艰难得多。而慕容雪在含章阁中,也开始默默梳理所有的线索,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她意识到,仅仅被动防守是不够的,她必须想办法,找出那个放暗箭的人。
(第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