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一路低头快走,眼睛只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步履急促却稳当,整个人显得专注而急切。
棉袄的前襟被那滚烫的袋子烘得暖洋洋,那沉甸甸的、浓得化不开的诱人香气仿佛无声地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
热乎的吃食,冷了就失了滋味了。
汉子一路脚下生风,护着胸前那滚烫的纸袋子,像是护着什么宝贝,待远远瞧见自家那熟悉的青砖小院门,心情却莫名跟着脚步一同沉重了几分。
他在那半掩的院门前停了脚,却没立刻推门。
院墙里隐约飘出自家灶房柴火气儿和炖菜的味道——清清淡淡,一丝油水都没。
他下意识地收紧抱着油纸袋的手臂,那袋子里霸道浓郁的酱香肉香被压实了,竟有种做贼心虚似的感觉在里头滋长。
他似乎又看到了妻子那双带着嗔怪的眼——家里日子紧,怎又乱花这闲钱?
这念头一冒出来,汉子的脚更在门前生了根。
“阿爹!”一声脆生生的轻喊猛地撕破了院墙里的静谧。
汉子一个激灵,院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顶开了条缝,小女儿丫头的脑袋钻出来,眼睛亮闪闪地只盯着他怀里鼓囊囊、香喷喷直往下渗印子的油纸袋。
“阿爹带好吃的回来啦!”
她兴奋地尖声宣告,像只嗅到鱼腥的小猫,身子灵巧地从门缝里完全挤了出来,一头扎向赵大的腿,小手已迫不及待地去够那袋子。
“嘘,慢点!”
赵大想护,可哪还护得住?这丫头这一嗓子,如同在平静的水塘里砸了块巨石。
“阿爹!”
“啥好吃的?”
两个男孩也从屋里蹿了出来,大的那个虎头虎脑,小些的鼻子皱起使劲儿地吸溜,三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齐刷刷聚焦在那个散发着异香的油纸袋上,瞬间就将赵大“密谋”回家的打算搅得稀碎。
“吵吵什么!”
妻子的声音跟着传来,带着点无奈,人也走到了门口。她腰间还系着围裙,袖口微卷,露出半截小臂。
她的目光扫过围着赵大叽叽喳喳、眼神恨不得穿透油纸袋的孩子,最后落在丈夫那略显局促的、抱着油纸袋如同抱着烫手山芋的脸上。
“你又……”
妻子的眉头习惯性地要蹙起,后面半句“乱花钱”就在嘴边打转,可目光撞进赵大那双带着点讨好的眼睛里,再看看孩子们那巴巴望着、几乎流下哈喇子的模样,那话头终究软了下去,化作了唇边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进来吧。”她转身回了屋。
堂屋方桌上,一盆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几块蔫答答的萝卜干,一小碟子咸菜丝,还有几个粗面馍馍,无声诉说着日子的清简。
赵大将那鼓囊油汪的油纸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孩子们早已在桌边坐定,三双眼睛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牢牢黏在袋子上,只等着阿娘一声令下。
那袋子的封口处,酱色微微渗透油纸,浓烈的甜辣香和油炸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将桌上原有的清淡气息一扫而空。
妻子默默走进灶房,拿了个空盘,回到桌边,伸手便去解那油纸袋。
袋子打开的刹那,酝酿了一路的浓烈甜辣酱香与混合着炸物的炽烈焦香一同裹着滚烫的热气轰然喷薄而出,瞬间将小小的堂屋塞得满满当当,孩子们的眼睛都直了。
她的手探进那油亮亮的袋口,抓出来一串串裹着热气和浓酱的炸物。
先是两串翠色的豆角串,被厚重的酱汁裹挟着,那酱色浓得发亮,粘稠地挂在每一道翠绿的缝隙里。
接着,几朵蓬松舒展的金黄色花菜串被拎了出来,饱满的花菜层层裹着琥珀色的酱。
紧随其后的薄土豆片串微微卷曲,在浓酱浸润下显出诱人的色泽,鼓胀的气泡里都像是浸满了酱汁。
几个穿成串的白胖鹌鹑蛋也滴着油亮的酱汁滚落出来,蛋白也被炸出了细密的金脆小泡。
而最后被小心拈出的,自然是那备受瞩目的五花肉串!
这块头可真扎实!几块肥瘦相间分明的五花肉块,牢牢穿在一根红签子上。酱色的浓汁几乎要滴落下来,盖满了每一寸焦黄油亮的脆壳。
最吸引人的是那层半透明的肥肉部分,经过高温滚油烹炸,多余的油脂尽数被逼走,留下的是紧贴着瘦肉的精华,瞧着格外油润紧实。
而那焦边微卷,更是透着一股诱人的干香气息。
整串肉沉甸甸的,尤其是那炸至半透明的肥肉,微微泛着诱人的光泽,显得格外馋人。
“一人分点,别抢。”
妻子不忘吩咐,她自己也坐了下来,眼神在那串油亮紧实的炸五花肉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眉头下意识地又轻蹙了一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起粗面馍馍掰开。
汉子忙跟着坐下掰馍,孩子们得了准,纷纷欢呼着伸出小爪子。
豆角外壳脆裂,酱汁爆开,内里却还保留一丝清嫩,酸甜辣的酱味层层铺开,带着芝麻香,裹着粗面馍馍,竟是意想不到的过瘾。
蓬松的花菜裹挟着浓厚的酱汁,每一口都饱满,叫人吃得满足。
土豆片则是外焦脆内粉糯,挂满酱汁最是下饭。
鹌鹑蛋一口一个,焦脆蛋白混着粉糯蛋黄,咸香酱味交织。
大儿子眼疾手快抢到一块肥厚的五花肉,一口咬下,随着轻微的“咔嚓”声响,酥透的脆壳应声碎裂。
牙齿穿透那层油润干香的肥肉,丝毫也感受不到肥腻,只有焦边包裹着的紧实油香。
接着便触及下方那被酱汁浸润的瘦肉,嚼劲儿十足。
这小小一块五花肉,便叫肉香与酱料的酸甜辣咸在口中交融,带来无与伦比的美味体验。
孩子们吃得小嘴油亮,满手酱汁,就连寡淡的粟米粥也因着这浓香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桌上那盘诱人的炸串很快被分食大半,油香酱香依旧,屋里却渐渐安静下来。
妻子放下筷子,目光转向赵大,微叹口气:“开年用钱地方多,盐、米、孩子们的薄衫……二十文钱,能买一大块肥膘炼油了。”
赵大刚咬了一小口豆角,闻声动作一滞,粗面馍馍噎在喉咙。
他抬头撞见娘子平静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脸“腾”地红了。他放下馍馍和签子,手搓着衣角,头深深垂下,窘迫得像个孩子。
“我……我知道,”汉子的声音又低又干,喉头发着颤,他深吸口气,像是用尽力气挤出后面的话,“可、可今儿是你生辰啊。”
屋里彻底静了,只剩灶膛里细微的柴火爆裂声。
妻子瞳孔一缩,愕然地看着丈夫。
汉子依旧不敢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本事,金镯子新衣裳都置办不起……你跟着我就没过过好日子,就连过年的时候,那点子肉都紧着我和几个孩子了。”
他哽咽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就让我混账一回,吃点好的吧。”
妻子怔住,眼底有雾气翻腾。她飞快地别过脸,再转回来时,声音稳了,只有些微哑:“说这傻话……这馍沾酱汁味儿是挺不错,快吃,串一会儿可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