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安拖着沉重的双腿,几乎是半扛着最后一个受伤的同伴踉跄着撞开城堡侧门那腐朽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血腥、烟尘和初秋寒意的空气猛地灌入他灼痛的肺腑。门外并非预想中的自由旷野,而是一片肃杀的战场余烬。
大姐,反叛军领袖“磐石”正站在一队精悍的战士中间。夕阳将她挺拔如松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满地狼藉之上。她脚边,几名身着铠甲的守卫倒在血泊中,几名磐石手下的战士正沉默而高效地检查着尸体,收缴武器,动作利落得像在收割秋麦。
“大…姐!”
卢安耗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嘶喊出声,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濒临极限的虚脱。
喊声出口的瞬间,支撑着他的那根弦彻底崩断。
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旋转着塌陷下去,同伴脱手的惊呼声、磐石猛然转头的锐利目光,都成了坠入深渊前的最后一抹模糊印象,随即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
意识像是从冰冷浑浊的深水中艰难上浮。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持续不断、令人骨头缝都发麻的颠簸。
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块或坑洼,都让他的五脏六腑跟着震颤,牵扯着遍布全身的、尚未完全苏醒的酸痛。眼皮重逾千斤,他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橘红色的光线瞬间涌入,逼得他又立刻闭上。
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
“马车把你颠醒了?”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关切。
卢安再次努力睁开眼,适应着光线。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简陋的马车车厢里,身下铺着粗糙的麻布和干草。车厢随着行进吱呀作响。视线模糊地聚焦,落在了车厢门口坐着的人影身上。
磐石正背对着他,面朝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她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部分刺眼的夕阳余晖,整个人像一块沉默的剪影。
她手中拿着一块沾着油污的软布,正专注地、一下下擦拭着卢安那把满是豁口和暗红血渍的长剑。剑身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与她沉稳的动作形成奇特的和谐。她的侧脸线条在暖光中显得刚毅而专注,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凝重。
“大…姐…”卢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磐石闻声转过头来。夕阳勾勒出她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看向卢安时,罕见地柔和了些许,但也带着深深的疲惫。
“醒了就好。你小子命真硬,带着伤还扛着个人跑出来。”她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继续低头擦拭剑身,“也多亏了你们在城堡里闹的那一出。”
她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现在,整个北大陆都乱成了一锅滚开的粥。你们干掉了好几个‘殖民城’的城主,乌姆那条老狗的鼻子比谁都灵,他的注意力被彻底引过来了。”
她停下擦拭的动作,抬头望向天边那轮仿佛在燃烧的巨大夕阳,眼神凝重如铁。“探子回报,一支飞龙部队已经从王都起飞,目标直指这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卢安的心猛地一沉,飞龙部队的恐怖传说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疼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中。
磐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说道:“不过,混乱也是机会。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做乌姆的狗。”她将擦亮的剑轻轻放在身旁的草垫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黑石堡’的城主,格鲁姆,派人秘密联系了我们。”
“格鲁姆?”
“嗯。”磐石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蜿蜒的道路,道路尽头是连绵的、被夕阳染成血色的丘陵。“她表示愿意‘接纳’我们,至少提供暂时的庇护,避开飞龙部队的第一波锋芒。”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等把你们安全送回临时营地,安顿好伤员,我就要亲自去一趟‘黑石堡’,会一会这位格鲁姆城主。”
与此同时,在黑石堡温暖而奢华的主厅内,壁炉里的火焰正噼啪作响。霞——此刻完美地维持着格鲁姆城主那副威严而略显粗犷的外貌,正慵懒地倚坐在高背领主椅上。她手中把玩着一只镶嵌着黑曜石的银杯,杯中是格鲁姆窖藏多年的琥珀色蜜酒。
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厚地毯上,蜷坐着一个身影。落落此刻正鼓着腮帮子,毛茸茸的耳朵和蓬松的大尾巴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不满。
为了安抚这只炸毛的小狐狸,霞可是煞费苦心。晚餐异常丰盛:烤得表皮金黄酥脆、肉质鲜嫩多汁的岩羊腿,淋着野生浆果熬制的浓郁酱汁;点缀着松露片的奶油蘑菇汤;还有一整盘落落最爱的、用蜂蜜和坚果烤制的甜薯。
“还在生气?”霞用“格鲁姆”那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眼底却掠过一丝属于霞的狡黠笑意。与反抗军的秘密接触、达成协议,这一切精妙的布局,确实都是她以“格鲁姆”的身份亲手操办的。
就在这时,主厅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黑石堡制式铠甲的卫兵快步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大人,巴尔克男爵派人送来了一份‘礼物’。”卫兵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哦?带进来看看。”
卫兵侧身让开。紧接着,一个身影被粗暴地推搡了进来。
此人衣衫褴褛,昂贵的丝绒外套沾满了泥泞和枯草,精心打理的头发乱如鸟巢,脸上还带着被蚊虫叮咬的红肿和一夜未眠的憔悴。最令人惊骇的是——他的脸,赫然与端坐于领主宝座上的“格鲁姆”一模一样!
真正的格鲁姆城主,显然是在香料田里挣扎了一夜才摆脱束缚,此刻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困兽。
他一眼就看到宝座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冒牌货,以及满厅对他视若无睹的守卫,积压的屈辱和怒火瞬间爆发:“我才是格鲁姆!你们这些瞎了眼的蠢货!白痴!叛徒!”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指着宝座上的霞,“快!把她给我绑起来!”
他的怒吼在主厅高大的穹顶下回荡,带着绝望的疯狂。
然而,周围的守卫们,包括刚刚通报的卫兵,全都像石雕般纹丝不动。他们的眼神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拙劣的滑稽戏。
格鲁姆的叫嚣只换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他心胆俱裂。
突然,一阵清脆悦耳、与“格鲁姆”声线截然不同的笑声从宝座上爆发出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宝座上的“格鲁姆”身形如同水波般荡漾、扭曲。那威严的轮廓迅速褪去,粗犷的五官如同融化的蜡一般重新塑形。
华丽的领主服饰仿佛失去了支撑,滑落些许,露出了底下属于少女的纤细身姿。眨眼之间,一位有着灵动栗色长发、面容姣好、眼神中闪烁着慧黠与冷酷光芒的美丽少女,取代了格鲁姆的形象。
她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伪装。
霞轻盈地从宝座上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阶上,一步步走向大厅中央那个呆若木鸡、浑身颤抖的真格鲁姆。她的步伐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格鲁姆,”霞的声音恢复了本来的清越,带着一丝怜悯般的嘲弄,“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她停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歪头,栗色的发丝垂落肩头。
“就算你扯破喉咙证明你是真的,你也…回不去了。”她的语气平淡,却宣告着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位置,连同你的一切,现在都是我的了。他们,”霞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守卫,“做出了更明智的选择。”
话音未落,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守卫从两侧大步上前,一左一右牢牢钳制住了格鲁姆的手臂。巨大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挣脱,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其中一名守卫,格鲁姆甚至认出那是曾跟随他多年的亲卫队长,此刻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直视着这位前主人,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执行公务般的冷漠:“对不起,大人。”
这句敬称在此刻显得无比刺耳。
“新的城主大人,”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给了我们您永远…无法给予的价格。”
“价格”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格鲁姆最后一丝幻想。他明白了,不仅仅是武力胁迫,更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他输得彻彻底底。
在格鲁姆绝望而怨毒的注视下,在落落略带惊惧却又好奇的目光中,霞重新坐回宝座,端起那杯蜜酒,轻轻啜饮了一口,仿佛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两名守卫拖着面如死灰的前城主,朝着通往地牢的阴暗甬道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