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迎着钱伯通锐利的目光，坦然地点点头：“是！伯通叔，各位长辈，婆留不瞒大家！我就是在贩私盐！”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在海边找到了隐蔽的居所，自己煮盐！都这些都是我煮盐卖盐挣得！”
他环视着被震惊得说不出话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还可以挣得更多，可是光靠我一个人没法挣大钱，而且我找到了新路子，我与永康陈氏嫡子陈策结为异姓兄弟，我打算组织队伍专做贩卖的活计，这才开来钱最快的，我钱镠不敢忘本！我是咱们钱坞垅的娃子，这里是我的根，血亲是我最牢靠的臂膀！”
他指着地上的盐和钱：“这三十斤盐，我不卖！我要分给在座的各位叔伯家里，每家一包！让大家伙儿尝尝，咱们自己弄出来的盐，有多好！这七千文钱，我拿出一部分，给愿意跟我出去闯的兄弟，每人一百文！作为安家费！剩下的，作为本钱！我已经招揽了二十位好手，还要再招三十个咱们钱坞垅的好儿郎！跟我一起去贩盐！一起发财！”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堂屋里回荡，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贩私盐？掉脑袋的勾当！但看着地上那堆闪光的铜钱，看着那白花花的盐，想着钱坞垅祖祖辈辈的穷困，巨大的诱惑和极致的恐惧在每个人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堂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太公钱万年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枣木拐杖的龙头。里正钱伯通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七位叔祖父神情各异，有的震惊，有的忧虑，有的眼中则闪烁着精光。几位叔伯更是心潮澎湃，看看钱，看看盐，个个若有所思。
沉默持续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太公钱万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钱镠身上，声音低沉而有力：“婆留，你……好大的胆子。”
他没有直接斥责，也没有赞同，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这句话，却让钱镠心头一紧。
太公的目光转向里正钱伯通：“伯通，你是里正，管着官面上的事，又是我钱氏宗族的栋梁，你先说说看。”
钱伯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太公和众人拱了拱手，语气沉重：“太公，各位叔伯兄弟。婆留这孩子……有闯劲，有胆识，能挣回这些钱盐，本事不小！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贩私盐！这是国法不容的死罪！一旦事发，牵连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是整个钱坞垅！是我们在座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官府会怎么看待我们？会不会把我们整个村子都当成盐枭窝点？到时候，抄家灭族，不是危言耸听！这风险，太大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不少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几位年长的叔祖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伯通说得对！这是要掉脑袋的！”
“不能为了点钱，把全族都搭进去啊！”
“婆留，收手吧！这钱……咱不能挣！”
反对的声音开始响起，带着恐惧和规劝。
就在这时，坐在后排的钱大柱猛地站了起来。他是钱镠的亲叔父，性格耿直火爆。“伯通大哥！各位叔伯！”他声音洪亮，压过了反对声，“我不同意！婆留说得对！咱们钱坞垅穷了几辈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遇到荒年怎么办？家里有人生病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婆留带回来这么多钱和盐，你们就不动心？这钱是婆留用命拼回来的！说明这条路子能走通！”
他指着地上的钱和盐，情绪激动：“掉脑袋？是危险！可难道咱们祖祖辈辈饿死、病死、穷死就不是死吗？窝窝囊囊一辈子，连口好盐都舍不得吃，就是咱们钱家人的命？婆留有胆识，有门路，还想着拉拔族里的兄弟，这是情分！是义气！我钱大柱第一个支持！我家老大铁牛，身板壮实，能吃苦，有把子力气！他愿意跟着婆留去闯！”
“对！大柱哥说得对！”钱二牛也站了起来，“我家石头也大了，窝在家里种那几亩薄田能有啥出息？跟着婆留出去闯闯，见见世面，挣点活钱，总比饿死强！我也支持！”
“算我家柱子一个！”
“还有我家锁儿！”
钱三石、钱四喜等几位与钱镠家关系近的叔伯纷纷表态支持。
支持的声音瞬间壮大起来，与之前的反对声形成了鲜明的对峙。
“糊涂！你们这是被钱迷了眼了！”一位反对的叔祖父钱永福气得胡子直抖，“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们这是把娃往火坑里推！”
“永福叔公，”钱大柱梗着脖子，“窝囊一辈子就是活得好？婆留能在外面拉起二十人的队伍，说明他有本事！咱们钱坞垅的后生也不是孬种！跟着婆留干，未必就一定会掉脑袋！再说了，婆留不是说了吗，他与豪门陈氏是结拜兄弟，陈氏那不知是有多少官府的关系呢！这就是靠山！”
“靠山？哼！官字两张口，今天能跟你称兄道弟，明天翻脸就能把你卖了！”另一位叔祖父钱永康冷冷道。
“好了！都别吵了！”太公钱万年用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这位定海神针般的老人身上。
太公浑浊却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争执的双方，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地站在中央，承受着所有压力、期待和质疑的钱镠身上。
“婆留，”太公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把你伯通叔和各位叔伯祖父都请来，是想让大家给你做个见证，支持你带着族里后生去干这掉脑袋的营生。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干？这三十个人，你打算怎么带？怎么保证他们的安全？怎么……尽量不牵连族里？”
这是关键的问题，也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钱镠迎着太公的目光，胸膛挺得笔直，眼神没有丝毫闪烁，声音清晰而坚定：“太公！伯通叔！各位叔公祖父、叔伯！既然大家信得过婆留，愿意把族里的兄弟交给我，婆留在此立誓：必当竭尽全力，护大家周全，带大家挣钱！”
他向前一步，条理分明地说道：
“第一，分工明确！ 有力气的，主要负责煮盐、挑盐、运盐！有武艺底子、胆子大、手脚利索的，主要做护卫！时刻警惕官府巡丁和道上可能遇到的麻烦！我会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安排！绝不埋没任何人的本事！”
“第二，规矩严明！ 所有人，必须听从我的统一号令！令行禁止！该干活时拼命干，该隐蔽时藏严实！路上怎么走，遇到盘查怎么应对，在哪里交易，都有规矩！谁敢私自行动，不听指挥，坏了大事，别怪我钱镠不讲情面！轻则驱逐，重则……按规矩处置！”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第三，公平分配！ 挣了钱，按出力多少、功劳大小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绝不亏待任何一个肯卖力气的兄弟！”
“第四，隐蔽为上！ 所有出去的人，必须改名换姓！ 不能用本名！相互之间，只以约定的代号或排行称呼！对任何人，包括家人，都不能透露具体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如果有人问起，统一口径：就说去外地大户人家做长工、或者去码头扛大包卖力气去了！绝不能提‘盐’字！”
“第五，祸不及族！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铁律！万一……万一真有人不幸被抓，扛不住刑讯……也只能认栽！绝不许攀咬同乡！更不许牵连族里！一人做事一人当！家人……族里会尽力照顾！”说到最后一点，钱镠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却也无比决绝。
堂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钱镠这五条，条理清晰，考虑到了行动、安全、分配、保密等核心问题，尤其是“改名换姓”和“祸不及族”，直指反对者最深的担忧。他的沉稳和周密，让不少原本反对的人，眼神都开始动摇。
里正钱伯通沉默了片刻，看向太公：“太公，婆留……想得还算周全。这改名换姓和祸不及族，是保全宗族的根本。只是……执行起来，难保万全啊。”
太公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那几位之前反对的叔祖父：“永福，永康，你们几个，还有什么话说？”
钱永福张了张嘴，看着地上那堆钱，又看看神情坚定、安排得头头是道的钱镠，最终重重叹了口气，颓然坐下：“罢了，罢了……婆留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把规矩立得这么死……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千万要小心啊！”
钱永康和其他几位反对者也都不再言语，算是默认了。
太公的目光最后落在里正钱伯通身上：“伯通，你是里正，又是族里管事的。你的意思呢？”
钱伯通看着太公，又看看满屋子或期待、或忧虑、或决然的目光，特别是钱镠那毫不退缩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太公，各位。既然婆留计划周详，族里也确实需要这么一条出路……我作为里正，在此郑重提醒：此事，天知地知，今日在座的各位知！出得此门，绝不可再提‘贩盐’二字！婆留所立的规矩，尤其是改名换姓、祸不及族这两条，是铁律！谁若违背，不用官府动手，我钱伯通第一个清理门户！至于婆留……你既然要带人出去，就要把他们尽可能都带回来！否则，你对不起族人的信任，更对不起你爹娘！”
他的表态，等于是为这次行动盖上了官面（在村里）和宗族层面的双重认可印章。
太公钱万年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位耄耋老人的话，将是一锤定音。
“好！”太公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种古老的、属于宗族领袖的威严，“既然大家伙儿都议定了，婆留也把章程立下了，伯通也做了见证。那此事，就按婆留说的办！”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当家人：
“各家回去，把话传到！凡愿意跟着婆留出去闯的壮丁，自愿报名！但是，必须记住三条：
第一，出门在外，隐姓埋名！谁露了本家根底，牵连了族人，家法族规，决不轻饶！
第二，去留自愿！但去了，就得听婆留的！婆留是头！他的话就是军令！谁敢阳奉阴违，不听号令，婆留有权按规矩处置，族里绝不护短！
第三，不愿去的，或家里人不让去的，绝不能在外透露出去这些人的半点信息！有人问起，就说外出找工卖力气去了！若有谁敢多嘴多舌，坏了大事，别怪我这把老骨头不讲情面！”
老人家用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而震慑人心的声响：“都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敬畏和一种被动员起来的激动。
钱镠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眼眶微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太公和所有长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太公！伯通叔！各位叔公祖父！叔伯兄弟们！婆留在此立誓：必不负所托！定当竭尽全力，护我钱氏兄弟周全！带着大家，挣出一条活路！挣出一个前程！让咱们钱坞垅，有盐吃，有钱花，有衣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