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二年(881年)的春风,不仅吹绿了太湖平原,也悄然渡过了天目山,抚慰着刚刚经历战火创痛的宣歙大地。宣州、歙州、池州,这三块镶嵌在皖南山区的土地,在钱镠军事力量的庇护和初步整合下,终于摆脱了流寇侵扰的噩梦,开始了艰难而又充满希望的复苏。
宣歙观察使府内,裴枢——这位出身名门河东裴氏的文雅士人——正对着一幅略显粗糙的宣歙地图凝神思索。与苏州刺史府的锐意进取不同,这里的氛围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谨慎与务实。
“观察使,”户曹参军呈上最新的文册,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去岁冬,钱使君拨付的百万石粮米,已悉数入库,并依计分发各州,用于赈济流亡、贷予农户。今春百姓得以果腹下田,人心初定,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裴枢微微颔首,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他深知这百万石粮食的分量,这不仅是救命粮,更是钱镠对他的信任和支撑。“百姓安则天下安。今岁宣歙首要之务,唯有二字:复耕。”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传令三州刺史,务必督促百姓,将因战乱抛荒之田,尽数复垦。官府提供农具、借贷牛力,田赋……暂缓征收,待秋后再议。”
命令下达,宣歙三州的官吏们开始忙碌起来。与苏湖地区钱镠那种雷厉风行、深入基层的风格不同,裴枢的治理更带有一种士大夫式的“无为而治”和引导色彩。他并不频繁下乡,而是依靠各州的官僚体系去执行政策,自己则更侧重于把握方向和协调资源。
效果是显着的。宣州人口最多,约三十万,平原相对较多,成为复耕的重点。田野里,重新安顿下来的农民们,怀着对土地的敬畏和对安稳的渴望,奋力挥动锄头,将荒草除去,让沉睡的土地再次苏醒。歙州(约十三万人)和池州(约七万人)多山地,复耕难度更大,但山间的梯田和河谷小平原上,也同样点缀着辛勤劳作的身影。
广明二年秋,统计结果报至观察使府。
“禀观察使,”户曹参军的脸上带着喜色,“今岁我宣歙三州,共复垦、新垦耕地四百万亩!虽不及苏湖之地肥沃,然已是极大成就!”
裴枢接过文书,仔细观看。宣州一州便占了大半,歙、池二州亦有进展。然而,接下来的产量数字,则真实反映了此地与太湖平原的差距。
“因地方疲敝,水利失修,亩产……亩产普遍不高,”户曹参军继续汇报,语气略显遗憾,“三州共产粮折米约二百八十万石。扣除官仓储粮、必要税赋及民间自耗,流入市场交易之余粮,恐仅六十余万石。”
六十余万石,与苏湖动辄数百万石的流通量相比,确是“小巫见大巫”。堂下一些佐吏不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
裴枢却放下了文书,淡然一笑,眼中闪烁着不同于寻常官吏的光彩:“诸君何故气馁?六十万石余粮,意味着我宣歙百姓已能自给自足,甚至略有盈余!此乃天大好事!夫治国之道,岂能只盯着稻谷一途?宣歙山多地少,强求粮产与苏湖媲美,无异于缘木求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语气变得悠远而自信:“东边不亮西边亮。我宣歙之地,自有其得天独厚之处。其价值,不在平原沃野,而在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间蕴藏的文华与物宝!”
一股属于世家子弟的风雅与见识,此刻在他身上复苏。他迅速下达了一系列与钱镠在苏湖推行的政策截然不同、却极富地方特色的新令:
其一,《劝工令》·重振文房四宝:
“访求民间巧匠!凡精通制纸、制笔、制墨、琢砚之艺者,无论其此前是隐匿山林还是流落市井,皆以礼聘入官营作坊,授以职衔,厚给廪饩!”
“尤其歙州之墨、宣州之笔、泾县之纸、婺源之砚,此乃天下名品,断不可因战乱而技艺失传!官府出资设‘文坊’,集中匠作,精益求精。”
“所产之物,除供应当地州学、官衙之用,皆可标以‘宣歙官造’印记,由官府组织商队,销往苏湖、江东乃至中原。此乃雅物,其利必厚!”
其二,《劝茶令》·复兴高山茶园:
“宣歙山地,雾霭滋润,本是绝佳茶区。命各州县鼓励山民,恢复荒废茶园,垦殖新园。官府提供茶苗,传授焙制之法。”
“所产茶叶,由官府统一收购、精制,仿蜀中‘蒙顶’、湖州‘紫笋’,打造我宣歙名品,如‘歙州松萝’、‘宣城瑞草’,行销四方。”
其三,《劝矿令》·有序开采山利:
“查勘山中矿藏,如铜、铁、铅、锡等。招募流民,由官府监督,有序开采。一则可充军资器械,二则可铸钱流通,三则可售予商贾。”
这些政令,充满了文化气息和经济眼光,与裴枢的出身和学识极为相符。他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琴师,开始在这片山水之间,弹奏一曲不同于钱镠那金戈铁马、大开大合的“文治”乐章。
命令一出,宣歙三州仿佛被注入了另一种活力。深山里,沉寂多年的古法造纸作坊重新升起了炊烟,老匠人颤抖着手,将捞纸帘浸入浆池,捞起那洁白如雪的宣纸雏形。歙县的制墨师傅,重新点燃了窑火,收集松烟,捶打着万杵如一的墨锭。漫山遍野的茶园里,出现了更多采茶人的身影。山间的矿洞,也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凿石声。
到了广明二年年尾,虽然粮食产量依旧无法与苏湖相比,但宣歙地区的经济面貌却发生了质的变化。官营的“文坊”出的第一批宣纸、歙墨、宣笔,虽然产能仅恢复到黄巢之乱前的一半左右,但其品质已重现往日风采,被慕名而来的苏湖、浙东商贾以高价收购一空。新茶上市,也获得了不错的反响。一种不同于单纯农业繁荣的、带着文化韵味的工商业气息,开始在宣歙地区弥漫开来。
消息传到苏州,钱镠闻之,大为惊喜。他没想到裴枢竟有如此手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另辟蹊径,将宣歙治理得如此别开生面。这并非简单的恢复生产,而是在塑造一种可持续的、具有独特竞争力的区域经济模式,这与他的整体战略完美契合。
然而,鉴于宣歙毕竟新附,且裴枢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观察使,钱镠不便公开大肆表彰,以免引人猜忌。但他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他首先下令度支司,以“协饷”、“犒劳”的名义,向宣歙观察使府及三州刺史府送去大批钱帛物资,实质是对全体官吏的一次集体重赏。
随后,他做了一件极其漂亮且暖心的安排。这年冬末,钱镠以“巡边慰军”为名,轻车简从,来到了宣州。
观察使府内,灯火通明。钱镠设下私宴,单独款待裴枢。席间并无太多外人,只有几名核心幕僚作陪。
钱镠亲自为裴枢斟酒,举杯道:“裴公!宣歙之地,经公妙手,不过一年,便焕然一新!不仅民生得安,更兼文脉再兴,物产复苏。此功此绩,钱某看在眼里,感佩在心!请满饮此杯!”
裴枢心中感动,连忙起身:“钱使君言重了!此皆赖使君虎威震慑,粮秣支撑,裴某方能于此施展。些许微功,何足挂齿?”
“诶,裴公过谦了!”钱镠大手一挥,“复耕增产,乃守成之策,虽也重要,然公之所为,乃开创之功!因地制宜,发展特色,此乃真正的大才!我苏湖产粮,你宣歙出宝(文房四宝、茶叶、矿产),两地联合,这江东之地,何愁不富?何愁不强?”
他极力夸赞裴枢的执政能力,从文化传承谈到经济民生,言辞恳切,毫无虚饰。最后,他拍了拍手,亲卫抬上几个箱子。
“此非官中之物,乃钱某一点私谊,聊表心意,万望裴公笑纳。”箱中乃是金银器皿、上好绸缎以及一些珍玩,价值不菲,既显尊重,又不落公款赏赐的口实。
裴枢看着这些礼物,听着钱镠真诚的话语,心中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油然而生。他深知,在这乱世,能遇到钱镠这样既有雄才大略又懂得尊重、赏识文治的上司,是何其幸运。
“使君知遇之恩,裴某……铭感五内!”裴枢郑重行礼,“必当竭尽驽钝,为使君守好这宣歙文华之地!”
一场私宴,宾主尽欢。钱镠以他高超的政治手腕和人格魅力,不仅牢牢掌握了宣歙的军政实权,更彻底赢得了裴枢这位世家名臣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