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风波,如同一盆冰水,将苏荔从短暂的安宁中彻底浇醒。皇后的手段,阴柔绵密,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
孙太医的警告犹在耳边,那两盆看似清雅的茉莉花,已被她命人悄悄移至最偏远的角落,窗牖紧闭,再不许那甜腻的香气飘入内殿分毫。
然而,恐惧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更强烈的倔强与清醒。
她知道,哭泣、惶恐、一味依赖保护,在这深宫之中只会死得更快。她必须将主动权,尽可能地抓回自己手中。
她再次拿起那本《养胎起居注》,目光变得锐利。
这不再仅仅是一本健康日志,它将是她最原始的“数据库”,是洞察细微变化的“雷达”,更是未来可能需要的“证据链”。
她开始以近乎苛刻的标准要求记录。每日的饮食,不仅记录菜品,更精确到烹饪方式(蒸、煮、炖、炒)、所用调料(甚至盐的用量)、食材产地(若能查明)。
每次用药,记录下药汤的颜色、气味、入口的细微感受。身体的不适,描述得更加具体:是哪种恶心?是闻到油腥还是空腹时?头痛是额角跳痛还是太阳穴胀痛?胎动(随着月份渐长已开始出现)的频率、力度、时间点……
她甚至开始凭借模糊的现代知识,增加了一些“实验性”记录。
比如,发现某日午后烦热加重,她会记录下当日的饮食、天气、以及是否接触过特定物品(如新送来的绸缎、某种熏香),试图寻找可能的关联。
她让云珠偷偷找来一些民间认为无害的安神花草,如淡竹叶、合欢皮,晒干后制成小香囊,置于枕边,并记录睡眠质量的变化。
这些举动,在孙太医看来或许有些“古怪”,但见她如此上心,且并无害处,便也由她去了。
这本日益厚重的日志,成了她对抗无形敌人的武器。通过对比数据,她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些规律:每逢内务府送来以某种特定织法染制的绸缎(颜色格外鲜亮)做成的衣物,她夜间睡眠便会变浅,多梦;每次使用御膳房特定一位厨子做的点心(口感格外酥脆),次日晨起恶心感会明显加重……
这些发现让她心惊肉跳。
她不敢声张,只是默默在日志上标注记号,然后以“不喜此花色”、“近日胃口有变”等理由,将那些衣物点心或退回或赏人,悄然避开潜在风险。
她像一只警惕的蜘蛛,通过日志编织的细网,感知着外界最微小的震动。
雍正依旧时常过来,有时是白日,有时是傍晚。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那份外露的谨慎,甚至可说是“神经质”,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未斥责或笑话,反而流露出一种更深沉的关注。
一次,他来得晚了些,殿内已点了灯。
苏荔正就着灯光,蹙眉核对今日的饮食记录,试图找出午后一阵莫名心慌的缘由
。雍正挥手免了通报,悄然走到她身后,目光落在摊开的日志上,看到那密密麻麻、条分缕析的记录,微微一怔。
“这是……”他出声问道。
苏荔吓了一跳,忙要合上日志起身,却被雍正按住了肩膀。
“坐着。”他拿起那本册子,随手翻了几页,越看,眉头蹙得越紧。那上面记录的细致程度,远超他的想象,简直像一份……工部的工程日志。
“奴婢……奴婢闲着无事,胡乱记的,让皇上见笑了。”苏荔有些窘迫。
雍正没有笑。
他仔细看着其中一页关于“食用御膳房桂花糕后心悸”的记录,以及后面标注的“疑与油酥有关?”的推测,目光变得深邃。
他放下册子,看向她,语气平静却带着重量:“你……每日便是如此过活的?”
苏荔心中一酸,垂下眼睫:“皇嗣安危重于一切,奴婢……不敢不慎。”
雍正沉默良久,抬手,指腹轻轻拂过册子边缘,缓缓道:“难为你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砸在苏荔心上。没有安慰,没有承诺,却是一种最深的理解和……认可。
他看到了她的恐惧,也看到了她的抗争。
自那日后,雍正来的次数似乎更多了些,停留的时间却不长,往往只是看看她的气色,问几句饮食,偶尔会拿起那本日志翻看几页,却不再多做评论。
但他带来的赏赐,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华而不实的珠宝绸缎,而是更实用的东西——几匣子上等阿胶、一批质地柔软透气的高丽棉布、甚至还有几本前朝流传下来的、关于养生食疗的孤本医书。
这种无声的支持,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苏荔感到安心。
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份看似“古怪”的谨慎,似乎正合了他那多疑又务实的性子。
他们之间,因这共同守护的“项目”和相似的“做事”风格,生出一种奇异的、超越风月的战友情谊。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
对方一击不中,似乎暂时蛰伏,但苏荔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借着雍正的特许,以“静养需绝对安宁”为由,对澹怀堂的宫人进行了一次悄无声息的梳理。
几个背景模糊、行踪可疑的低等宫女太监被以各种理由调离,补进来的人,皆是经苏培盛暗中核查过的、家世清白的“新人”。
整个澹怀堂,被经营得铁桶一般。
就在她以为能暂时喘息之际,一场真正的惊吓,猝不及防地降临。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风呼啸,暴雨如注,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苏荔本就睡眠不稳,被雷声惊醒后,便再难入睡,拥被坐在榻上,听着窗外肆虐的风雨声,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忽然,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几乎要震碎耳膜的霹雳!
“咔嚓——轰隆!!”
巨响声中,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和重物坠地的声音,似乎就从殿外不远处传来!
苏荔吓得心脏骤停,浑身汗毛倒竖!云珠也惊醒了,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冲进内室,脸色惨白:“娘娘!您没事吧?刚才……刚才那声音……”
“外面……出什么事了?”苏荔声音发颤。
这时,殿外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和呵斥声。守夜的太监侍卫显然也被惊动了。
很快,掌事太监赵德胜浑身湿透、惊魂未定地在屏风外回禀:“启禀娘娘,方才……方才雷劈中了院中那棵百年老槐树!一根巨大的枝干被劈断,砸……砸塌了西偏殿的一角屋檐!万幸……万幸偏殿无人居住,未伤及人命!”
雷劈?树倒?屋塌?
苏荔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西偏殿……虽无人住,但平日偶尔会有宫女太监在那里堆放些杂物,若今晚恰好有人……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那棵老槐树距离她的正殿并不远……
这究竟是意外?还是……借着天时,制造的“意外”?
她猛地想起,前日内务府曾来人禀报,说那老槐树有虫蛀之嫌,恐有安全隐患,建议砍伐。
她当时正因孕吐烦躁,未及细想,只随口答了句“待雨停后再议”。难道……
“赵德胜!”苏荔厉声问道,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前日来禀报槐树之事的是谁?可有记录?!”
赵德胜被问得一懵,忙道:“是……是内务府营造司的一个寻常管事太监,奴婢……奴婢当时未在意,未曾细问名姓……”
“立刻去查!现在就去!”苏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还有,立刻加派人手,彻查澹怀堂内外所有树木建筑,是否有类似隐患!一处都不许漏!”
“嗻!嗻!”赵德胜吓得连滚爬爬地去了。
苏荔瘫软在榻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云珠连忙给她披上衣服,倒上热茶。
“娘娘,您别吓奴婢,许是……许是意外呢……”云珠的声音也在发抖。
“意外?”苏荔冷笑一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寒光,“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意外!”她抚上剧烈跳动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似乎也受惊般的不安躁动。
孩子,你也感觉到了吗?这无处不在的恶意。
这一夜,澹怀堂灯火通明,无人再能安眠。苏荔坐在榻上,听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和外面侍卫们忙碌的脚步声,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她拿起那本《养胎起居注》,在今日的日期下,用颤抖却坚定的笔触,重重写下一行字:
“夜半惊雷,槐枝断,西偏殿檐塌。疑非天灾,乃人祸。内务府报修者,待查。”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记录和防御。她开始,主动标记怀疑的对象。
天,快亮了。而这场“生子大作战”,显然已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