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子时,城隍庙破殿,故人候。”
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像一片飘入死水的落叶,在苏荔早已波澜四起的心湖中,又搅动起更深沉的漩涡。故人?在这危机四伏的热河,谁会自称她的故人?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生机?
一夜无眠。恐惧与猜忌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屋顶的窥视,货栈外的眼线,老何的疏远,贺嬷嬷的惊惧……一切都表明,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这突如其来的约见,是网中垂下的绳索,还是诱她深入的饵料?
去,可能万劫不复;不去,坐以待毙。
天光微亮时,苏荔做出了决定。她必须去!即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哪怕可能是磷火。
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做着杂役,低眉顺眼,不露丝毫异样。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计算着时辰,观察着四周。老何似乎对她更加冷淡,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货栈外的陌生面孔依旧存在,像秃鹫般盘旋。
黄昏时分,她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了那间冰冷的杂物房。夜色渐浓,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旧衣,将仅剩的丹药、碎银和那枚要命的玉佩贴身藏好,磨尖的骨刺紧握手中。子时将近,货栈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她如同鬼魅般溜出后门,借着房屋阴影的掩护,向着记忆中城隍庙的方向潜行。承德城不大,城隍庙位于旧城西北角,早已破败不堪,香火断绝,夜间更是人迹罕至。
月光被薄云遮蔽,四下昏暗。破败的庙宇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残破的殿门歪斜,露出黑洞洞的内里。苏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绕到庙后,找到一处坍塌的院墙缺口,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院内荒草没膝,残碑断碣横陈。正殿屋顶塌了半边,月光勉强透入,照亮殿内蛛网密布、神像倾颓的凄凉景象。空无一人。
苏荔屏息凝神,躲在一根倾倒的梁柱后,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和虫鸣唧唧。
子时正刻,万籁俱寂。就在苏荔几乎要以为被戏耍时,正殿最深处,那尊半边脸塌陷的城隍爷神像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声。
来了!
苏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目光死死盯住神像方向。只见一个佝偻、模糊的黑影,缓缓从神像后挪了出来。借着微弱月光,可以看出那人穿着一身极其宽大、不合身的破旧道袍,头上罩着风帽,脸上似乎还蒙着布,完全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眼神……沧桑、疲惫,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让苏荔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你来了。”黑影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仿佛砂纸摩擦,显然是刻意伪装过的。
“你是谁?”苏荔紧握骨刺,压低声音问道,全身戒备。
黑影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手中握着一件东西。月光下,那东西泛着温润的光泽——竟是一块与苏荔怀中那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羊脂白玉佩!只是上面刻的,似乎是一个“素”字!
苏荔瞳孔骤缩,几乎惊叫出声!张玄素!是张玄素的玉佩!他还活着?!
“你……你是张仙师?!”她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黑影微微摇头,声音依旧沙哑:“我不是他。但我受他所托,在此等你。”
“仙师他……他还好吗?他在哪里?”苏荔急切地追问,龙虎山一别,生死未卜,此刻见到信物,怎能不激动。
“他……”黑影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悲凉,“伤势极重,但性命暂且无碍。如今藏身于一处隐秘之地,不便现身。他料到你会来热河,也知道你处境危殆,故命我前来,助你脱困,并……告知你一些事情。”
苏荔心中稍安,但警惕未减。此人身份不明,言语模糊,不可轻信。“仙师要你告诉我什么?”
黑影收起玉佩,向前挪了两步,靠在一根残柱上,似乎身体极为虚弱。“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你怀中那枚‘玄’字玉佩,关乎一桩康熙二十八年发生的宫闱秘案,涉及当时一位早夭的皇子和……和一位身份特殊的宫女。此事牵扯极大,甚至动摇国本,因此被彻底掩盖。当年知情者,非死即散。”
康熙二十八年!早夭皇子!特殊宫女!与贺嬷嬷所言相互印证!苏荔心跳加速。“那位皇子……是哪一位?宫女又是谁?”
黑影摇摇头:“具体名讳,我不能说,说出来便是杀身之祸。你只需知道,这玉佩是那宫女留下的唯一信物,也是揭开真相的关键。如今,当年掩盖此事的人,位高权重,势力遍布朝野,他们绝不容许此秘密泄露。你已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是……四爷府?还是佟佳氏?”苏荔颤声问。
黑影目光深邃:“不止。水比你想得更深。宫闱之内,派系林立,当年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京中局势微妙,有人想借此事兴风作浪,也有人欲将其永埋尘土。你,不过是一枚被投入漩涡的石子。”
苏荔遍体生寒。她感觉自己卷入的,是一场远超个人恩怨的、最高层面的权力斗争。
“仙师……仙师要我怎么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张真人让你有两个选择。”黑影直视着她,“其一,放弃。我将给你一份新的身份文牒和足够盘缠,你可远离中原,前往江南或岭南,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虽无法根除‘牵机’之毒,但可保你数年安稳。”他取出一个小布袋,放在地上。
放弃?隐姓埋名?苏荔心中挣扎。这或许是理智的选择,远离是非,苟活性命。但……云裳的死,柳儿的冤屈,张玄素的付出,影七的生死未卜,还有这玉佩背后沉甸甸的秘密……她能放得下吗?
“其二呢?”她声音干涩。
“其二,”黑影语气凝重,“继续追查。但这条路,九死一生。张真人推测,真相的关键,或许不在京城,而在……关外。”
“关外?”苏荔愕然。
“没错。与那早夭皇子生母有关的线索,可能流落到了关外,与漠南蒙古甚至更北的部落有所牵连。当年之事,或有外部势力插手。你若选择此路,需北上出关,前往‘科尔沁’草原,寻找一个叫‘乌云’的萨满婆婆。她或许知道些内情。但关外形势复杂,王公、喇嘛、流匪、细作盘根错节,危险更胜关内十倍。”
科尔沁?萨满婆婆?关外!那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充满蛮荒与危险的土地!苏荔的心沉了下去。这选择,无异于从一座悬崖跳向另一座更高的悬崖。
“为何是关外?张仙师为何如此推测?”她追问。
黑影沉默片刻,道:“此乃天机,不便多言。信与不信,在你。选择亦在你。”他指了指地上的布袋,“文牒盘缠在此,如何抉择,天亮前,给我答复。子时三刻,我再来此处。”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神像之后,消失不见。
破殿内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只有地上那个小小的布袋,证明着约会的真实。
苏荔僵在原地,心乱如麻。两个选择,如同两条岔路,一条通往卑微的生,一条通往壮烈的死(或更渺茫的生)。放弃,意味着前功尽弃,所有牺牲付诸东流,余生背负着秘密和愧疚苟活。继续,意味着踏入更深的未知,面对更强大的敌人,生机渺茫。
她拾起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份看似正规的路引,名字是“翠兰”,籍贯保定,以及几锭不小的银两。张玄素(或这个黑影)准备得如此周全,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困境。
她靠着残柱滑坐在地,仰望殿顶破洞中漏下的惨淡月光,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恐惧劝她选择生路,不甘和责任感却拉扯着她走向险途。贺嬷嬷惊恐的面容,张玄素期盼的眼神,还有那枚冰冷玉佩的重量,在她脑中交替浮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子时三刻将至。
就在她几乎要被恐惧压垮,伸手去拿那袋盘缠时,指尖触碰到怀中那枚“玄”字玉佩,一股冰凉的触感瞬间刺入心底。她想起了云裳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想起了自己一路逃亡的艰辛,想起了那些因她(或这玉佩)而死去或遭遇不幸的人……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绝望中的倔强,突然从心底涌起。逃?能逃到哪里去?那“牵机”之毒如同跗骨之蛆,能安稳几年?更何况,那些幕后黑手,会真的放过她这个知晓一星半点秘密的活口吗?隐姓埋名,不过是延缓死亡的缓刑罢了。
与其像老鼠一样躲藏一生,不如豁出性命,搏一个明白!即便死,也要死得清清楚楚!
她猛地收回手,将布袋扔回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脚步声再次从神像后响起,黑影如期而至。“决定了?”
苏荔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选第二条路。去关外。”
黑影似乎并不意外,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赞许(或是怜悯?)。“好。既然如此,此物给你。”他又取出一个更小的、用油布密封的竹管,“这里面是关外的简易地图,标注了前往科尔沁的大致路线和一些注意要点。还有……这是‘牵机’毒三个月的缓解药。能否找到‘乌云’萨满,能否找到解药或真相,就看你的造化了。”
苏荔接过竹管,紧紧攥住,如同握住最后的希望。“多谢……多谢前辈。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黑影摇摇头:“名字不重要,我只是一个信使。记住,离开热河后,忘掉张玄素,忘掉我,忘掉今晚的一切。你的名字是翠兰,一个去关外投亲的孤女。路上少言寡语,遇事忍耐。出关之后,生死由命。”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等等!”苏荔叫住他,“仙师……他还有什么话带给我的吗?”
黑影脚步一顿,背对着她,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他说……‘活着,才有希望。真相,往往比死亡更残酷。’你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破殿内,只剩下苏荔一人,和手中那决定命运的竹管。
她不敢久留,迅速离开城隍庙,潜回货栈。这一夜的决定,将她推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未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苏荔便收拾好那点可怜的行李,将“翠兰”的路引和银两藏好,向老何辞行,只说家中传来消息,有远亲接济,要离开热河。老何似乎早已料到,并未多问,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些干粮,便让她离开了。
走出聚源货栈,苏荔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曾给予她短暂庇护的院落,心中百感交集。然后,她转过身,压低斗笠,汇入清晨稀疏的人流,向着北方城门走去。
她的目标,不再是任何已知的城池或庇护所,而是那辽阔、荒凉、充满未知风险的关外大漠草原。
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但她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走向属于自己的,哪怕是毁灭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