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百分
霍砚静静地站在床边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浓重的青黑，那是连轴状的疲惫，和被掏空了所有美好幻想的空虚。
阮宝梨看着他，“……谢谢你又救我一次，不，两次，也谢谢你这两天一直陪着我。”
“除了说谢谢，没有别的吗？”霍砚说：“况且我也没帮上什么。”
阮宝梨坚持说：“帮了大忙。”
霍砚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很难想象自己在外太空能帮你什么忙。你母星长什么样？”他一顿，又问，“你长什么样？几个眼睛，几个鼻孔？”
阮宝梨笑起来，嘴角弯弯的，眼睛眯出可爱的弧度。
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尖蜷了下，像是想缩回被子里。
“冷吗？”霍砚替她把手藏进被子，又为她掖一掖周身的被子，确保不透风。
离得近了，阮宝梨才注意到霍砚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怕她冷，所以病房里的空调并不低。
这可是盛夏。
阮宝梨说：“我不冷。”
霍砚说：“那为什么睡着的时候一直喊冷？”
阮宝梨愣住，险些就被他诓进去。
“我不是住IcU吗？出来也是昏迷，植物神经都紊乱了还能喊冷？”她边笑边说：“我虽然身体很弱，但脑子不笨。”
霍砚终于也笑了。
就像阴沉沉的大地遭遇了暴雨的洗礼后，天光一线，幼芽从湿漉漉的土壤里钻出来。
“你也知道自己身体很弱。”他抱怨道：“从我眼皮子底下跑出去有没有半小时？半小时的时间，小命差点搞丢了。”
阮宝梨想反驳两句，偏偏无话可说，便想悄悄把视线移向别处。
“不许看别的地方。”霍砚说。
阮宝梨眼珠子定住，觉得要不然还是装睡算了。
“也不许闭上眼睛。”霍砚又说。
阮宝梨不服气了，输氧面罩被她喷得雾蒙蒙的，她也要说：“怎么还不让人闭眼睛了？”
“因为不知道你闭上眼睛，下次还会不会醒过来。”霍砚冷不丁说。
他说这话时其实很平静，但也因为过于平静，反而像是冻结的湖面，再也荡不出一点粼粼的波光。
阮宝梨愕然，只知道直勾勾盯着他，好半晌憋出一句，“……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霍砚在病床侧坐下来，“哪有人刚从鬼门关回来，就要因为自己的遭遇而向别人道歉的，还是说你只是用你的宽容谦逊来反衬世界的残酷？”
“……”阮宝梨说：“你也知道我刚从鬼门关回来，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霍砚冷冷哼了一声。
阮宝梨刚刚被藏进被子里的手又探出来，指尖摸索到霍砚搭在床褥上的手，轻轻戳了两下。
霍砚低头看她的手指头，“有事？”
“没事，”阮宝梨说：“但我有很多话，很多事，想要告诉你……”
“想清楚再说。”霍砚打断她，“前两天你在花园里突然晕倒，虽然医生说是低血糖，但我看你晕倒前的样子，更像是遭受了一些……”他用另一只手指了下自己脑袋，因为不确定自己说出的话会不会触犯到阮宝梨所谓的规则，重新变得慎言。
阮宝梨点头，怕自己幅度太轻霍砚没看见，又说：“嗯。我……”
霍砚又打断她，“等一下。”
阮宝梨眨了下眼睛。
被她轻轻戳过的手，反抓住她的手指尖，向上移动，一路伸进被子，直到摸到她的手腕，并摁在了她的脉搏处。
尽管感受到她有节奏跳跃的血管，霍砚还是担心，说：“你不要说，我来说吧。”
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或许更安全。
他斟酌片刻，才说：“你这次昏倒是在自己宿舍里，门锁着，只有你一个人。我找到你时，你虽然还醒着，但状态非常差，医生说你是因为剧烈的精神创伤而导致休克。”
他说话速度很慢，每一小句中间都要停顿一两秒，仔细观察阮宝梨的反应，随时等她叫停。
阮宝梨看起来没什么事，他才往下说，“既然两次晕倒都是因为精神上的事，和邱医生上次提到的解离性失忆，是不是有关？”
他的表情逐渐凝重。
阮宝梨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刻。
因为她没有什么反应，霍砚才最终下定决心，问：“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严重到差点死掉，是不是因为你想起了那段记忆？”
阮宝梨的眼睛微微睁大，脊梁骨像是被扎进成千上万的细针。
但她并没有感到全然的惊骇和无措。
她想，可能是因为霍砚已经不是第一次猜中她的答案。
也可能是霍砚正把着她的脉。
那只穿过黑暗，两次拉开冰箱门的手，就搭在自己的手腕上，温热而真实的触感，给予了她即便身处虚拟世界，也能拥有的绝对安全感。
霍砚一眨不眨地盯紧了她，不敢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反应，“阮宝梨，你有没有不舒服？”
阮宝梨慢半拍地摇了下头。
随后，她又点点头，想说话，被空气噎了下，“……一百分。”
霍砚知道自己说对了。
但他不知道失而复得的恐怖记忆到底是什么。
触及此处，他不敢细问。
他很怕阮宝梨会被再拽进鬼门关一次。
阮宝梨咽下喉头的不适，“你想知道吗？”
霍砚说：“我想知道怎么帮你，想知道下一次该怎么救你。”
一种酸楚的、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和蓦然袭来的巨大悲哀，迅速漫上心头。
阮宝梨的视线从昏暗的天花板看向亮着红绿K线图的笔记本电脑，再到床一侧始终发出规律而单调声响的监护仪，盯着上面自己的心率，怔忪地出了会儿神。
直到视线有些模糊。
她终于说：“霍砚，给我一张纸，和一把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