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绿芜退下后,我翻开北苑杂役的背景记录。第一页是送饭的老太监,曾在苗疆使节府当差五年。第二页是换灯油的小内侍,籍贯南峒。第三页又是一个扫地的粗使,三年前从海边迁入京城。
我放下纸册,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苏玉衡和金元宝到了。他们按例来报春宴筹备事宜。
“抚恤名单已核对完毕。”苏玉衡将一叠文书放在案上,“边军家属共三百七十一户,赏银、田产、牌坊修建皆已登记造册。”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
“昨夜赵铁衣送来最后一份文牒,由玄夜转呈。”苏玉衡顿了顿,“我见他走的是西角门,没经内侍房。”
我手指停在纸上。
玄夜本无权接收军务文书,更不该私下传递。西角门通往宫外偏道,平日只有采买杂役出入。
“金元宝也碰上了事。”苏玉衡侧身让开,金元宝上前一步。
“我去库房查赏银账目,路过档案阁,谢知章在里面翻东西。”金元宝说,“桌上摊的是近三年出入宫门的记录簿。”
我抬眼。
谢知章一向只管礼制奏疏,从不碰宫禁事务。那份记录簿涉及所有进出人员,包括皇夫。
“我假装送茶进去,他立刻合上了册子。”金元宝说,“脸色不太自然。”
我将两件事记下,未作回应。
两人退出后,我提笔在边角写了个“查”字,压在砚台下。这已是第二个“查”字。
清晨的阳光照进东阁,落在堆满文书的案上。我起身走到舆图前,盯着京城布局。
半个时辰后,绿芜进来,低声说:“苏玉衡和金元宝在御花园碰头了。”
我嗯了一声。
他们不会无故私会。既然发现了异常,就不会停下。
果然,午后绿芜再报,苏玉衡以“共拟春宴诗稿”为由,邀其余皇夫聚于文华殿。
玄夜回话说要清修,谢知章称闭门着书,都没去。只有赵铁衣答应了,但迟到了半刻钟,衣襟上有马场尘土。
我记下时间。
赵铁衣声称养病静心,却去了马场。马场在城西,靠近废庙。昨夜江湖势力就在那里集会,念出“血月将升”。
同一天,金元宝动用自己的人查了各皇夫近七日行踪。
玄夜三次夜出宫苑,报备是“观星”。可那三晚云层厚,根本无星可看。
谢知章召见了六个外臣子弟讲学,其中两人被暗卫拍到出现在南市第七客栈附近。他们离开时,手里拿着写有符文的纸片。
我把这些信息一条条写在纸上。
玄夜、谢知章、赵铁衣,三人行动时间重叠。一个夜里外出,一个频繁接触外人,一个去向与集会地点一致。
他们不是单独行动。
而月涟漪虽在牢中,他的蛊方残名“影摇东南”已被江湖人使用。如今皇夫们的行为,像是在呼应什么。
我正想着,绿芜又进来。
“苏玉衡和金元宝写了密奏,通过我递上来了。”她将一封封好的信放在案上。
我没拆。
“他们怎么说?”
“只列事实,不加推测。”绿芜低声道,“提到玄夜绕道传文书,谢知章查宫门记录,赵铁衣行迹矛盾,还有三人近期活动异常,可能与月涟漪有关。”
我轻轻点头。
他们没乱猜,也没惊动其他人。选择上报,说明判断清楚。
我把密奏放在砚台旁,压在昨晚写的“查”字上面。
窗外有风,吹动案上一角纸页。我伸手按住,发现是北苑送饭杂役的名单。
那个老太监,碗底有刮痕。
我忽然想起,昨夜南市废庙烧纸的人,念完话后也烧了一张纸。暗卫捡回残片,上面有模糊的点划,像是一种编码。
我翻开新报,找到那段描述。
十七次烛光闪动,是信号。
“血月将升”,是口号。
青鳞黑袍纹路消失,是伪装。
现在,皇夫们开始行动了。
他们知道宫里有监控,所以避开正道,不用明语,不聚多人。每一次接触都短暂隐蔽。
但这恰恰暴露了问题。
正常皇夫不会刻意躲开内侍房,不会深夜观无星之天,不会查不属于自己的记录。
他们的反常,是因为心里有事。
而这件事,和月涟漪脱不开关系。
我重新看苏玉衡和金元宝的密奏。
他们没有提其他皇夫是否参与,只说了三个可疑之人。说明他们也在谨慎分辨,谁是真异常,谁是巧合。
这份克制,值得信任。
我提笔,在密奏背面写了个“待”字。
现在不能动。
玄夜若真是观星,抓他就是错判。
谢知章若只是讲学,查他便是打压清流。
赵铁衣若真去马场练骑,疑他就是自乱阵脚。
但我必须盯紧。
我叫来暗卫统领。
“从今日起,记录每一位皇夫的出入时间、路线、接触人员。”我说,“不许拦截,不许惊动,只记不报,每日汇总送到我这里。”
统领领命离去。
我又让绿芜调出七位皇夫的日常安排表。
苏玉衡每日读书写字,金元宝管钱粮调度,这两人都在明处做事,不易藏私。
玄夜自称研习星象,住观星台旁。
谢知章闭门着书,不见宾客。
赵铁衣称病休养,却常去马场。
月涟漪在牢中,司星辰也被关押。
七人之中,已有五人行为存疑。
我盯着名单,忽然想到一件事。
春宴快到了。
这是今年第一场正式宫宴,所有皇夫都要出席。凤仪殿守卫会加强,内外通道都会封锁。
如果他们真要做什么,那天最合适。
要么趁乱联络,要么制造混乱。
我提笔写下新的命令:春宴当日,所有皇夫入场前搜身,随从不得入殿,酒水由御膳房直送。
写完,我看向窗外。
夕阳西沉,宫灯陆续点亮。
绿芜进来,低声说:“苏玉衡回居所后一直在抄诗稿,金元宝在书房坐着,没点灯。”
我没说话。
他们在等我的反应。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怕我说他们诬陷同僚,怕我怀疑他们的动机,更怕卷入一场看不见底的风波。
但他们还是报了。
这说明,他们站在我这边。
我伸手,将那封密奏往里推了推,盖住了下面的“查”字。
然后拿起北苑杂役的名单,继续往下看。
第三页那个扫地的粗使,名字叫李三儿,十年前从海阳坊迁来。
海阳坊。
又是这个名字。
我正要细看,绿芜突然快步进来。
“南市第七客栈有人出来了。”她说,“穿灰布短打,腰佩无铭刀牌,往西角门去了。”
我抬头。
西角门。
刚才玄夜走的就是这条路。
“跟上了吗?”
“跟了。但他没去废庙,进了金家商号的后巷。”
我站起身。
金家商号在城西,挨着码头。而金佑买的铁器,最后运去了废弃码头。
一个江湖人,不去集会,不去废庙,却进了金家的地盘。
这不是巧合。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玄夜、谢知章、赵铁衣。
然后画了一条线,连向金家商号。
窗外,一只白羽雀飞过,落在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