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琉璃瓶中的蛊虫仍在掌心微微震颤。我将它轻轻放入袖袋,起身推开窗。檐角铜铃静垂,风已止,巡防更替的信号不再响起。
绿芜进来时脚步很轻,手中捧着一封密报。“京郊三县有学子聚议,传抄檄文,指新政扰民。”她低声说,“领头者多为书院生员,署名‘清议同道’。”
我接过纸页,火漆印未干,字迹工整却刻意模仿民间笔法。内容罗列七项“苛政”,皆是断章取义,将地方官执行偏差归咎于中枢决策。末尾一句尤为刺眼:“女帝不恤黎庶,唯利是图。”
这不像谢知章的风格。他向来以礼法自居,不会用如此粗鄙之辞。但能调动三州士子,又必是他背后授意。
“备便装。”我说,“通行令要户部签发的实名帖。”
绿芜顿了一下。“陛下要出宫?”
“宫里看得见影子,看不见人。”我解下凤冠,“我要听真话,不是奏报上的措辞。”
天刚破晓,城门初启。我和两名暗卫扮作巡查御史一行,由西直门出城,直往漕运码头而去。
晨雾弥漫,河面泊着数十艘货船。脚夫赤膊扛麻袋上岸,肩头压出血痕。一个老汉蹲在石阶边喘气,裤管卷到膝盖,小腿浮肿。
我让绿芜递上水囊。“大叔歇会儿吧。”
他摇头,声音沙哑:“不敢歇。今日若完不成三十趟,工头就要扣半日薪。”
“不是新工律定了按劳计酬?”
“定是定了。”他苦笑,“可金家商会说了,完不成就算怠工,要罚。”
我记下这话,继续往织坊走。集镇上已有市集,布摊前几个妇人正争执。
“凭什么我家织一匹绸才给八文?去年还九文!”
“你没听说?金家新规矩,织得慢的按七文算。”
“那不是逼人赶工?前日李家妹子熬到半夜,吐了血。”
我拦住一个提篮的老农问话。他起初警惕,听说是御史查弊,才开口:“免役法倒是好,我家小子不用去修河堤了。可乡里催税更勤,说国库要补亏空,连鸡崽都估了价。”
“你觉得新政好不好?”
他挠头:“官老爷换汤不换药。上面说是减赋,底下照样收。不过……”他压低声音,“比起三年前饿死人的光景,现在还能喘口气。”
回程路上,我把这些话默记在心。绿芜看出我的意图:“要不要找几个识字的百姓,写个状子?”
“不必。”我说,“百姓不擅笔墨,但会说话。找个嘴皮利索的,编成故事,在茶馆酒楼讲。”
午后,京郊最大的茶肆里,一个穿青衫的“说书人”登台开讲。
“话说上月北境流民南迁,一家三口饿倒在官道旁。恰逢惠民司放粮,每人领到两升米、一件棉袍。那孩子抱着米袋哭:‘娘,皇帝没吃咱家的米啊!’”
台下哄笑,又有叹息。
“再讲个真事。染坊张嫂,以前干活没准数,东家说给多少就多少。如今呢?每月初五,银钱当面点清,少一文告到府衙都认账!”
“哪个府衙?”有人问。
“钦天监旁边新设的‘民诉堂’!”说书人一拍醒木,“凡涉新政纠纷,三日内必审!”
消息像水波般散开。第二天,街头巷尾多了些顺口溜。
“谢夫子讲仁义,金家船队运铜器。”
“女帝不开加税令,县丞半夜敲门请。”
第三日清晨,我收到内线急报:谢知章在国子监听讲《孟子》,当众叹息:“今有君行霸政,假利民之名,行敛财之实。”引发士子共鸣。
我当即返宫。
紫宸殿内,我提笔写下《问民帖》。全文不用典,不引经,只问三件事:
一问百姓,新政是否加重负担;
二问官吏,执行中有无阻滞;
三问士人,何为真正仁政。
末尾附录四则案例:
其一,雁州退役军卒凭惠民司凭证领到耕牛;
其二,灾区孤老收到金元宝“捐赠”的狐裘;
其三,织坊女工因工受伤,获商会赔偿十贯;
其四,某县令虚报灾情,被稽查司革职查办。
“贴满京城六街十三坊。”我对绿芜说,“孩童识字的,念给不识的听。”
当天傍晚,民情直奏箱就收到了第一批投书。有控诉地方胥吏借新政索贿的,也有感谢免役法救了一家性命的。最薄的一封只有两个字:“谢谢。”
第四日,谢知章入宫请安。
“陛下近日广开言路,臣甚欣慰。”他躬身道,“然民间愚昧,易受蛊惑。恐有奸人借‘民意’之名,行乱政之实。”
我看他一眼。“那你以为,什么是真正的民意?”
“民心所向,圣人教化而成。”他说,“非市井喧哗可定。”
“所以你要替他们想,替他们说?”
“臣不敢。唯愿陛下纳谏如流,勿偏听偏信。”
我从案上拿起一份誊抄的童谣集。“你说这是偏听?那这首‘女帝不收割头税,谢夫子家米满仓’,又是谁家孩子编的?”
他脸色微变。
“三日前你在国子监说的话,我也听说了。”我合上册子,“你说我行霸政。可你有没有去过码头?看过脚夫肩上的血痂?有没有进过织坊?听过女工咳血的声音?”
他低头不语。
“你可以批评我。”我说,“但别把百姓当成你讲学的道具。他们不是你的文章注脚,也不是你争权的筹码。”
他退下后,我命绿芜将最新汇总的舆情抄本送至各衙门,特别注明“陛下亲览,以为施政镜鉴”。
夜深,我独坐御书房批阅民情奏片。烛火跳动,映出窗外星河一片。
一支笔搁在砚台边缘,笔尖朝外,未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