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将谢知章入宫的时辰记档送至案前,我扫了一眼,合上薄册。召他明日问安,并非为听几句虚礼寒暄,而是要从清流喉舌处,截断那股以“礼法”为名的暗潮。可就在烛火映着册页边缘泛黄的刹那,另一条线浮出水面——比朝臣联奏更隐秘、比兵符外泄更难防。
是这七位“皇夫”。
他们不掌实权,却居内廷;无兵无印,却近身左右。一个不慎,便是蚀骨之患。
我抬手,指尖轻叩案角三下。这是调取私档的暗令。
片刻后,绿芜捧来三册薄笺,封皮无字,只压了朱砂角印。苏玉衡、月涟漪、金元宝——三人近半月出入记录、通信抄录、供奉明细,尽数在列。
我先翻苏玉衡一册。
丞相之子,温润如玉,善诗文,常于东苑设讲,邀女官学子论经辩史。表面风雅,实则步步为营。细查其通信,发现三日前一封密信由府中老仆带出,未走正门文书房,而是经浣衣局侧巷交予一名药童。信已焚毁,但抄录残片中有“春闱策论”“德教化民”等语,另附一份讲学名录,其中三人皆出自苏家门生故旧。
他要借文教之名,行浸润之实。
不是急于情爱纠缠,而是想从根基处重塑我对“君道”的认知。若我日日听他讲仁政、说孝悌,久而久之,或真会成为他口中那个“应以子嗣为重、以苏氏血脉承统”的女帝。
好一手温水煮茧。
再看月涟漪。
自幽禁以来,每日申时焚香,所用香料原由尚药局统一配给,半月前却改由御膳房代采,理由是“旧香气味呛人”。我曾批注准许,未加细究。如今回溯日志,发现其所焚之香残渣中含微量赤鳞粉——苗疆特有矿物,寻常市面不得见。
更异者,香灰每日由小太监倾入西墙枯井,井底本无植被,近日却有野藤攀生,叶脉泛紫。
她已与外界通联。
或许那香炉之中,不只是祈愿,更是信号。每一道烟缕升腾,都是无声的密语。而她等待的,是某种新的蛊术,或是某个能潜入宫禁的人。
最后是金元宝。
账目上,近十日向宫中膳房额外供奉珍品十七项:雪莲羹、鹿胎膏、九蒸地黄丸……皆标注“养生补身,尤益凤体”。看似恭顺,但我翻阅民间医案簿得知,此类药材多用于贵妇调养元气、促孕安胎。
他开始试探子嗣之事。
此前他献财买命,只为自保。如今局势稍稳,便转攻为谋,意图引导我关注血脉传承。若我误服其药,身体生变,届时他再联合太医、女官,以“国本为重”进言,顺势推举苏玉衡或其他人侍寝——那便不再是供奉,而是布局。
三人各有所图,却悄然交汇于“继承”二字。
苏玉衡要文化正统,月涟漪要精神控制,金元宝要生理影响。手段不同,目标一致:让我生下带有特定血脉的孩子,从而掌控未来之权。
我提笔,在三人名下分别画圈、划线、点星。
苏玉衡圈而不动,放其继续联络讲学人选,但需替换两名关键人物为我布下的暗棋;月涟漪划线警示,即刻更换其焚香来源,井边藤蔓尽数清除,另派懂苗语的女医正日日诊脉,观察其舌苔与瞳色变化;金元宝点星监控,所有供奉食材一律留存样本,交由试膳女官记录服用后反应,尤其注意是否引起经期紊乱或嗜睡乏力。
绿芜领令欲退。
我忽又开口:“传话尚药局,月涟漪所用熏香,今后改用北境松针露,无味,但可抑蛊虫活性。”
她顿步应下。
我又道:“苏玉衡明日若再递讲学名录,不必拦,但要在名单末尾添一人——户部主事裴氏之女,十五岁,通《女诫》,尤擅胎教典故。”
绿芜眼神微动,随即低头:“奴婢明白。”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招,是以毒攻毒。你欲以文育人,我便让你亲手引入一个满口“母仪天下”的少女,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至于金元宝……
我翻开他最新呈上的供奉单,目光落在“南海珍珠粉”一项。此物明为养颜,实可调和多种药材毒性,常用于掩盖药性。若他真敢动手脚,这珍珠粉,便是第一道掩护。
我不动声色,在单子背面批了两个字:“照收。”
绿芜退出后,我起身踱至窗边。夜风穿廊,吹得烛火微微晃动。远处传来打更声,三响,已是戌时。
我并未回座,而是站在案旁,将三份密报并排摊开,用镇纸压住四角。
此刻,苏玉衡正在丞相府密室,烧毁旧信,与幕僚低声商议新名单;月涟漪坐在小院石凳上,指尖拂过香炉冷灰,仰头望着无星的天;金元宝在库房翻检第二批药材,反复叮嘱管家:“鹿胎膏必须是我亲自挑的那一批,记住了?”
他们以为自己藏得好。
可每一笔供奉、每一次焚香、每一封密信,都像蛛丝般连向宫中这张网。而我,正坐于中央,静听丝线颤动。
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陶片——正是白日绿芜呈上的那块,刻有“郑”字,烘烤后浮现蓝痕。我将其置于三份密报之间。
朝堂有郑府结党,内廷有皇夫盘算。一条线欲夺我权柄,一条线欲控我血脉。二者看似无关,却都在等一个时机:我露出疲态、心软、动摇的瞬间。
但他们忘了,我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我提笔蘸墨,在空白笺上写下三个字:
“盯住。”
笔锋未收,窗外忽有飞鸟掠过檐下,扑棱声惊起一片尘灰。
我搁笔,抬眼望向漆黑宫道。
一辆巡夜宫车缓缓驶过,车轮压过青砖接缝,发出轻微震动。
车帘微掀一角,露出半截素色袖口。
那袖口边缘,绣着极淡的一线银纹,形似藤蔓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