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目光如同被冻住,死死黏在暗格中那两样东西上。
左边,褪色泛黄的细麻布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剜进他的心脏!
阿绣!
已经病死的隐太子血脉!
柳絮视若亲妹、念念不忘的可怜人!
她的襁褓布,怎么会出现在父皇的棋枰暗格里?!
右边,那半块青铜虎符,断裂的痕迹狰狞,透着一股来自前朝的铁血煞气,更伴随着父皇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玄武门之变前夜,本该戍守玄武门,却人间蒸发的那三千‘骁果营’?!”
骁果营!
李渊手下最精锐的近卫铁骑!
以骁勇果敢、悍不畏死着称!
玄武门之变,那场决定大唐国运的惊天风暴前夜,这支本应戍守长安宫城北大门的绝对力量,竟在史书与所有人的记忆里,诡异地“人间蒸发”了!
他们的去向,成了贞观朝最大的禁忌与谜团之一!
而这半块兵符,竟能调动这支消失了多年的幽灵军队?!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李承乾淹没!
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冰冷下来。
父皇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天的秘密?!
阿绣的襁褓布和这能调动幽灵军队的兵符放在一起,这意味着什么?!
“父皇。”
李承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阿绣,她,这兵符---”
他一时竟无法组织起完整的句子,巨大的冲击让他思维一片混乱。
李世民的眼神深邃如渊海,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没有直接回答李承乾的惊疑,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了那块泛黄的襁褓布。
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与刚才落子天元时的帝王气魄判若两人。
在李承乾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李世民的手指在“福”字绣片边缘极其细微地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甲在某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处轻轻一挑,“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撕裂声响起!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襁褓布边缘,竟被巧妙地挑开了一个夹层!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从夹层中,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已经毛糙发脆的、颜色暗沉如血的薄绢!
他将这张染血的薄绢在石桌上轻轻展开。
绢布不大,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迹。
那字迹潦草、扭曲,透着一股刻骨的悲怆与绝望,仿佛是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写下的遗言!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字迹本身,李承乾曾在宗庙供奉的旧档中无数次见过,那属于他的大伯,前太子,李建成!
血书的内容,如同惊雷,一字一句炸响在李承乾的脑海:
“二郎亲启:”
“大厦将倾,兄弟阋墙,皆吾之过,百死莫赎!”
“唯此孤女,襁褓婴孩,血脉无辜!念其生母曾于你有恩,万望二郎勿迁稚子!”
“建成绝笔,此女,托付二郎!”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烛火噼啪的爆响都显得异常刺耳!
李承乾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李世民,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恍然!
建成绝笔!
托付二郎(李世民)!
阿绣这个隐太子李建成的遗孤,她的生母对父皇有恩?!
而父皇早就知道她的存在!
甚至,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徐师谟能在玄武门之变中带走小阿绣,恐怕也绝非意外!
是父皇为了保护这个身份绝不能曝光的侄女,将其隐姓埋名,藏于最不起眼的深山老林中?!
那场消失,或许正是身份暴露后的紧急转移!
“最深的秘密,往往藏在最明亮的灯下。徐师谟带走阿绣这些年,也没人能想到真龙的血脉到底在哪里。”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印证了李承乾的猜想。
他轻轻抚摸着血书上那扭曲绝望的字迹,眼神复杂难明:
“建成,他最后还算有几分兄长之心,知道稚子无辜。这血书,是他自尽前,用断箭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射向李承乾,
“你以为,朕为何对徐师谟之事如此关注?为何柳絮能活?为何你能找到阿绣的线索?”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源头,早在多年前的玄武门血夜就已埋下!
父皇对阿绣的保护,对柳絮的网开一面,对他追查此事的默许甚至引导,都源于这份沉重的托付和血书!
他之前所有的行动,自以为隐秘的探查,原来一直都在父皇默许甚至掌控的轨道之内!
这种被洞悉一切、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感觉,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既有后怕,也有一丝被利用的憋闷,但更多的,是对父皇深不可测布局的敬畏。
“那这兵符?!”
李承乾的呼吸依旧急促,目光转向那半块狰狞的青铜虎符。
骁果营!
这才是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这才是那只“蜘蛛”真正觊觎的东西吗?
李世民的目光也落在那半块兵符上,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所有的温情与沉重都被肃杀取代。
他伸出手,没有拿起兵符,而是屈起指节,在冰冷的青铜表面上重重一叩!
“铛!”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脆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带着一种唤醒沉睡巨兽的凛冽!
“玄武门之变前夜,朕与天策府诸将,已掌控京师大半军力。然玄武门乃宫禁咽喉,守将常何虽暗中归附,但其麾下三千骁果营,皆是死忠,只认兵符,不认人主!若强行攻打,必是两败俱伤,血流成河,更会惊动当时你大伯的东宫六率与齐王府兵,胜负难料!”
李世民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属于开国君王的铁血决断,
“这三千铁骑,是你皇祖父留给你大伯最后的底牌,也是悬在朕头顶的利剑!”
“所以,”
李承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朕在发动前夜,做了一件事。”
李世民的眼神幽深,
“朕派人盗走了骁果营调兵的虎符!一半!并散布谣言,称建成已死,骁果营群龙无首,兵符失落!”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没有完整的兵符,骁果营便无法集结成军,形同散沙。守将常何趁机安抚,言明大势,晓以利害。这些悍卒,虽忠勇,却非愚忠。大厦已倾,建成生死不明,兵符失落,他们最终选择了沉默,被常何暂时收束于玄武门内营,未参与当夜之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事后,朕秘密遣散了他们,许以田宅,令其归隐。这半块兵符,便成了无用的废铁,也成了朕心中一根刺。知道它存在的人,越少越好。”
李承乾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骁果营“人间蒸发”的真相!
是被父皇用计谋瓦解,而非屠杀!
这半块兵符,便是那段血腥往事最后的见证,也是足以重新召集那三千幽灵铁骑的钥匙!
它一直被父皇深藏,如同封印着一头绝世凶兽!
“现在---”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兵符上抬起,重新落在李承乾脸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在完成某种沉重的交接仪式。
他伸出手,缓缓地、坚定地,将暗格中那半块冰冷沉重的青铜虎符,推到了李承乾面前!
“这半块兵符,归你了。”
李承乾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象征着无上凶险与权力的青铜!
父皇,竟将此物交予他手?!
“你查洛水,破裴矩死局,揪出韦氏疑点,虽入彀中,却未失本心。更难得---”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能看出‘灯下黑’!能在朕落子天元后,稳住心神,不再只盯着眼前的‘猎物’。承乾,你让朕看到了,一个储君应有的格局和定力。”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李承乾的眼睛:
“现在---”
“你有资格---”
“见一见---”
李世民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真正的‘蜘蛛’了。”
真正的蜘蛛!
李承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
所有的迷雾、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阴谋诡计,终于要指向那个最终的幕后黑手了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面前的半块兵符移开,带着无比的凝重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望向李世民:
“他,在何处?”
李世民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
他走到庭院角落,一面爬满了常青藤、看似平平无奇的影壁墙前。
影壁由厚重的青石砌成,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李世民伸出手,没有去推,也没有去敲。
他的手指以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快速、蕴含着某种玄奥韵律的指法,在影壁墙几块特定的、颜色略深的青石砖上,或轻或重、或快或慢地连续敲击了数十下!
那指法快得让李承乾眼花缭乱,仿佛在演奏一首无声的、充满杀伐之气的乐章!
“咔…咔咔…轰隆…”
随着最后一指落下,一阵沉闷而巨大的机括运转声,从影壁墙内部、甚至从地底深处传来!
整面墙壁都在微微震动!
紧接着,在李承乾惊骇的目光中,那面厚重无比的青石影壁墙,竟然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旋转,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深黑暗的甬道入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陈腐书籍和某种奇异香料味道的凉风,从甬道深处扑面而来!
密室!
东宫之内,竟然藏着如此隐秘的密室!
而入口,就在这庭院最显眼、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影壁之后!
真正的,灯下黑!
甬道入口处,悬挂着一盏样式古拙的青铜灯。
李世民拿起石桌上的烛台,点燃了那盏铜灯。
昏黄摇曳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入口处几级向下延伸的石阶,更深处则是一片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
李世民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洞口,侧身让开一步,目光沉静地看向李承乾,做了一个“进”的手势。
那眼神中,有鼓励,有审视,更有一份沉重的托付。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半块冰冷刺骨的青铜兵符,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权力,更是责任,是直面最终黑暗的钥匙!
他用力握紧兵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那带着地底寒意的空气,迈开脚步,踏上了那通往未知深渊的石阶。
甬道不长,却异常压抑。
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如同敲在心上。
石阶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厚重的铁木门。
李世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低沉而清晰:
“推开它。”
李承乾伸出手,按在冰凉粗糙的木门上,用力一推!
“吱嘎——”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门内,是一间不算大却异常整洁的石室。
石壁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冷光,勉强照亮了室内的陈设。
一张石桌,两把石凳,一个简陋的书架,上面寥寥几卷书册。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石室的中央,背对着门口,静静站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式样古旧的灰色布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历经沧桑、沉淀了无尽岁月般的孤寂与沉静。
似乎听到了开门声,那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极其清癯的脸。
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但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一丝涟漪。
那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漠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张脸,李承乾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这张脸,他曾在皇家秘藏的功臣画像中见过!
虽然画像上的人意气风发,而眼前的人苍老沉郁,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宇间的神韵,绝不会错!
他是一个本该在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烽烟中,早已化为枯骨的名字!
一个曾权倾朝野、智谋如海、搅动天下风云的传奇人物的血脉!
前隋司徒、越国公杨素,那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绝世枭雄的, 那个早已被认定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的庶子! 杨!玄!纵!
“杨玄纵?!”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骇,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幽闭的石室之中!
石室中央,灰袍人——杨玄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平静地落在李承乾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扭曲的脸上,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物品。
他缓缓抬起手。
那是一只同样苍白、骨节分明的手。
然后,在李承乾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这只手,伸向了自己的耳后!
指尖在耳根后某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轻轻一抠!
接着,如同揭开一层薄薄的画皮,沿着脸颊的边缘,缓缓地、一点点地向上撕开!
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皮面具,被从那清癯苍老的脸庞上剥离下来!
面具下露出的肌肤,是健康的、属于年轻人的色泽!
随着面具的揭开,那张脸的五官轮廓也在发生着微妙而惊人的变化!
眉骨似乎低了些,鼻梁的弧度柔和了几分,下颌的线条也变得更加流畅,所有属于“杨玄纵”的沧桑痕迹和孤高气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面具被彻底揭下。
一张李承乾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陌生到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脸,清晰地暴露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即使在此刻,也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煦笑意。
那是,日日夜夜侍奉在他身侧,为他出谋划策,为他鞍前马后,被他视为左膀右臂、最信任心腹之一,
长!孙!家!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