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刑场。
正午的日头白得晃眼,无情地炙烤着青石板地面,蒸腾起扭曲视觉的热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味道,那是刚刚被大量冲刷过、却怎么也冲不干净的、渗入石缝的陈旧血迹。
阳光照在刽子手手中那几柄厚重雪亮的鬼头刀上,反射出刺目、冰冷、绝对死亡的光芒。
刑台之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百姓们被甲胄森严的金吾卫隔在外围,伸长脖子,踮着脚,脸上交织着惊惧、厌恶、麻木和一丝病态的好奇,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沉闷的蜂群。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刑台上那十几根血迹斑斑的木桩上。
桩上,捆缚着十几个人,个个身穿囚衣,形容枯槁,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破布娃娃。
他们多是长安城内或左近州县有些头脸的人物——富商、小吏、甚至有两位是挂着勋官散职的没落子弟。
无一例外,他们的额头上都用朱砂写着一个狰狞刺目的血字——“渊”!
“时辰已到——!”
监斩官拖长了声调,尖利的声音刺破了沉闷的空气,带着一种残忍的仪式感。
“验明正身——!”
衙役上前,粗暴地抓住第一个囚徒的下巴,迫使其抬起头,露出惨白绝望的脸。
旁边的文书扯着嗓子,竭力压下人群的嗡嗡声:
“罪犯刘万金!原西市绸缎商!查实暗中资助‘渊字令’妖党,私购军械,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奉圣谕——斩立决!”
“罪犯赵四!原万年县衙捕头!查实利用职权,为‘渊字令’传递讯息,包庇党羽,意图祸乱京畿!证据确凿,奉圣谕——斩立决!”
“罪犯张彪!勋官骑都尉虚职!查实勾结妖党,散播谣言,诽谤君父!证据确凿,奉圣谕——斩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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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罪状,伴随着衙役粗暴的动作和囚徒临死前或嘶哑咒骂、或失禁哀嚎、或彻底崩溃的涕泪横流,被冰冷地宣读出来。
宣读完毕,监斩官猛地一挥手!
“行刑——!!!”
十几柄鬼头巨刀,在同一瞬间高高扬起!
阳光在刀锋上跳跃,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然后—— 整齐划一、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
噗!
噗噗噗!
十几腔热血如同压抑到极致的喷泉,猛地从断裂的颈腔中冲天而起!
滚烫的血雾在刺目的阳光下弥漫开来,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十几颗人头如同熟透的烂瓜,重重砸落在肮脏的刑台上,滚了几滚,沾满尘土和血污,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凝固着最后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压抑后的惊呼和骚动,随即又被金吾卫冰冷的呵斥强行压下。
高台远处,一座不起眼的茶肆二楼雅间内。
李世民负手立于窗前,明黄色的便服几乎与刺目的阳光融为一体。
他只露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侧面。
刑台上的血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却没能激起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文。
在他身后半步,常何和李君羡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
“陛下,”
李君羡的声音低沉如铁,
“名单上所有在长安及左近、涉案较深的渊字令骨干,皆已伏诛。合江县令马周所供名册、魏王府所缴获的往来密函、以及臣等在太安宫外截获的部分讯息,均已坐实其勾结妖人、图谋不轨之罪。魏王殿下联络渊字令、欲构陷太子、甚至动用雀金绸刺杀太子近臣的罪名---”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也已由这些死鬼,一力承担了。”
李世民的目光从刑台那片刺目的猩红上缓缓移开,投向巍峨宫城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
“承乾那边呢?”
“太子殿下,”
常何接口,声音如同枯井,
“已奉陛下口谕,此刻应至太安宫‘请安’。”
李世民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闪而逝的冰冷刀锋。
“走吧,”
他转身,明黄色的袍袖带起一丝微风,
“该去看看朕那不安分的‘青雀’了。”
魏王府。
曾经的钟鸣鼎食、宾客盈门,此刻已成昨日泡影。
朱红的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亲王尊荣的饰物已被取下。
府外,是身着玄甲、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百骑司精锐,将整座府邸围得如同铁桶。
府内,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
所有的仆役、护卫,早已被清洗一空,只剩下几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老仆,蜷缩在角落。
李泰跪在冰冷空旷、只铺着一层薄席的正殿中央。
他身上那件象征亲王身份的紫色蟒袍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
头发散乱,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呆滞地盯着地面冰冷的金砖缝隙。
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寒意!
刑场那边的动静隐约传来,每一次沉闷的鼓点和隐约的嚎叫,都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一下。
他知道,那些“渊字令”骨干的血,正在替他洗刷“构陷太子”的罪名!
也把他最后一丝侥幸和对祖父的幻想,彻底浇灭!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投射在李泰面前冰冷的地面上。
李泰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冻结。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头。刺目的光线勾勒出那个站在殿门口、背光而立的、如同山岳般的身影轮廓。
“父、父皇!”
李泰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无法抑制的呜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李世民缓缓踱步而入,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回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李泰的心尖上。
他没有看李泰,目光缓缓扫过这曾经奢华、如今却只剩一片狼藉和萧索的殿堂。
“青雀,”
李世民的声音响起,平淡,甚至听不出多少怒意,却蕴含着比雷霆更可怕的威压,
“这里的金砖,好像沾了些脏东西?”
李泰浑身剧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儿臣罪该万死!儿臣糊涂!儿臣被猪油蒙了心!求父皇开恩!求父皇开恩啊!”
涕泪瞬间糊满了他的脸,恐惧让他彻底失去了作为皇子的最后一丝仪态。
李世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蜷缩在地、抖如筛糠的儿子,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冷酷,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开恩?”
李世民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勾结渊字令妖党,妄图构陷储君,私动禁物雀金绸,搅动朝局不安。你可知,这几条,随便哪一条,都够把你拖到西市口,跟那些‘骨干’作伴?”
李泰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念在你终究是朕的儿子,你母后又替你求情。”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冰锥,
“削去你魏王封号,剥夺所有职司!幽闭于府内‘思过’!”
“没有朕的旨意,此门---”
李世民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紧闭的殿门,
“一步,也不许出!”
“至于你那些门客、清客---”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决绝,“朕会替你,好好‘清理’干净。”
“好好想想,‘结交非人’这四个字的分量!想想你母后在后宫哭泣,看到你这个样子,有多痛心!”
李世民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泰早已崩溃的心防上。
“父皇!父皇!”
李泰痛哭失声,还想哀求,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百骑司卫士上前,毫不留情地架了起来,拖向后殿深处。
他绝望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减弱,最终消失在层层门扉之后,只留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世民站在原地,没有再看李泰消失的方向。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太安宫所在的方位。
“常何。”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大殿的死寂。
“臣在。”
常何无声地从殿外阴影中步入。
“太安宫那边,”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
“加派两倍人手。一队守明,一队布暗。一只鸟,没有朕的准许,也不许飞进去。”
“记住,”
李世民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常何眼底,
“是护卫。”
常何心中雪亮,深深躬身:
“臣,明白!必保太上皇,万全!”
“护卫”二字,咬得极重。
太安宫。
这座象征着太上皇尊荣、却也如同华丽囚笼的巨大宫殿群,此刻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原有的宫人内侍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标枪般矗立在每一道回廊、每一处门户、甚至每一扇窗下的玄甲武士。
他们沉默无声,眼神锐利如鹰,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拒人千里的寒光。
整个宫殿,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彻底笼罩。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李承乾一身杏黄色的储君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那些如同雕塑般的陌生护卫,每一个冰冷的眼神都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凛然,朝着内殿暖阁的方向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平稳:
“孙,臣,承乾,奉父皇之命,前来给皇祖父请安。”
暖阁内,光线有些昏暗。
李渊半倚在宽大的软塌上,身上盖着一条明黄色的锦被。
仅仅数日不见,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开国帝王,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刀刻斧凿,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疲惫,深处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属于帝王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没有看李承乾,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向暖阁的门口。
常何的身影,如同从殿角的阴暗里生长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暖阁门口。
他没有行礼,只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笔直地站在那里。
无需言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宣告着这道门的彻底隔绝,宣告着曾经太上皇那点可怜的影响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李渊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
李渊的目光,终于从常何身上收回,落在了李承乾的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难以言喻的失落,甚至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捕捉的怜悯?
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曾经开疆拓土、指点江山的手,如今只剩下松弛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节。
他对着常何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摆了摆。
“常何---”
李渊开口了,声音嘶哑、疲惫,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太上皇的最后尊严。
“告诉二郎---”
他的目光透过常何,投向太安宫外的重重宫阙,投向那个掌握着绝对权力的方向,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网,成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苍凉。
“我这把老骨头,也累了。”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神,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任何人。
李承乾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攥紧!
祖父这看似平静的认输,比任何咆哮怒吼都更让他感到一股寒意!
这不仅是承认失败,更是用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保留了他作为开国帝王、作为父亲、作为祖父的最后一点体面!
这张网,网住了渊字令的虾兵蟹将,网住了野心膨胀的李泰,也最终彻底网住了这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太上皇!
就在李承乾心绪翻腾、准备告退之际—— 闭目养神的李渊,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那双浑浊的眼并未睁开,但干裂的嘴唇,却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无声地嚅动了两下!
李承乾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死死钉在了李渊的嘴唇上!
他看到了!
虽然无声,但那口型,李承乾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然缩成了针尖!
一股难以遏制的冰寒,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倒竖起来!
那无声的两个字是——
“窦公!”
太极殿。
巨大的殿堂内,鸦雀无声。
紫袍玉带、手持笏板的文武百官,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刚刚,皇帝陛下以雷霆手段处置渊字令骨干、削夺魏王李泰一切爵位职事的诏书,如同两块万钧巨石,狠狠砸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头!
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而魏王李泰的下场,更是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心底的侥幸和躁动。
皇帝李世民高踞于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他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那透过玉珠缝隙扫向下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剑,所过之处,人人低头,脊背发寒。
“储君之位,”
李世民的声音缓缓响起,不高,却如同沉雷碾压过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和对未来的冷酷审视,
“关乎国本。”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冕旒的珠帘,缓缓扫过肃立的群臣,最终,如同磐石般沉沉地落在了站在百官最前列、身着杏黄色储君袍服的李承乾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而是一位帝王对继承人的审视和警告!
“望尔等---”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清晰地敲打在李承乾的心上!
“---好自为之!”
轰——!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轰然压在李承乾的肩头!
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父皇这句话,明着是敲打群臣,实则每一个字都是冲着他李承乾来的!
这是在告诫他,也是在提醒他!
渊字令的风暴看似平息,李泰已被打落尘埃,但储君之位,绝非从此高枕无忧!
父皇的网,随时可能再次落下!
而他自己,也必须时刻谨记,如履薄冰!
散朝的钟声在压抑到极致的气氛中敲响。
百官如同潮水般无声、迅速地退出大殿,每个人都恨不得缩进自己的影子里,生怕引起御座上那位的丝毫注意。
李承乾强自镇定,随着人流走出太极殿。
刺目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祖父那无声的“窦公”二字,如同鬼魅的诅咒,在他脑中疯狂回响!
窦公?
窦建德?!
祖父临到彻底失势、被彻底囚禁之际,为何要向他无声传递这个名字?!
这个早已被父皇剿灭的河北枭雄,与隐太子遗孤有何关联?!
祖父此举,是绝望的泄愤?
还是指向那遗孤下落的隐秘线索?
抑或是一个指向更深漩涡的警告?!
就在他心神激荡、思绪如麻之际,常何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在他身侧半步之外。
“殿下,”
常何的声音依旧干涩平静,却带来一个更加令人心悸的消息,
“奉陛下密旨,臣需向殿下禀明一事。”
李承乾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讲。”
“合江县黑云寨,那座被焚毁的工坊废墟---”
常何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李承乾能听清,
“那些‘意外’死于大火中的工匠头目,以及‘恰巧’出现在现场的渊字令残余和李泰几名死忠心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并非死于意外,也非死于火拼。”
“是陛下,命臣秘密封锁消息,并在工坊废墟布下天罗地网。”
“那些‘雀金绸’残片的诱饵,是陛下故意留下的。”
“合江黑云寨工坊,是陛下亲自选定的,最后的绞杀场!”
“渊字令的核心余孽,连同魏王身边最后一批不安分的爪牙,在工坊废墟妄图销毁证据或夺取残余秘方时,被埋伏的百骑司精锐---”
常何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血腥的终结意味:
“一网打尽,格杀勿论!一个活口都没留。”
李承乾猛地停住脚步!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他豁然转头,目光穿透重重宫阙,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甘露殿方向!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父皇真正的杀招!
他以工坊为棋盘,以雀金绸为诱饵,任由渊字派残余和李泰的死党如飞蛾扑火般涌入那必死的陷阱!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残片会不会被彻底销毁,他要的,就是把这些潜藏在暗处的毒蛇,连同李泰身边最后可能兴风作浪的臂膀,彻底、干净、不留一丝后患地—— 连根拔起!
斩尽杀绝!
李承乾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阳光刺眼,宫阙森严。
尘埃看似落定,渊字令覆灭,李泰圈禁,祖父被囚。
然而,那无声的“窦公”二字,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大成吞噬一切的黑洞。
而父皇那冰冷的一网打尽,更是让他彻骨地认识到,在这座权力金字塔的顶端,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尘埃落定,只有下一场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