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落,烛火在案角轻轻晃了一下。苏桐指尖仍按着《田亩清核条例》的首页,笔未搁下,墨已干透。窗外夜色如铁,宫道上巡值的脚步声远去,西阁内只余她一人,与满案文书相对。
她抬手将那支燃了整夜的蜡换下,新烛点燃时,火光跃起一瞬,照亮了她眼底的血丝。但她没有闭眼,只是将三份修订完毕的草案重新归整,抽出其中一份,提笔写下“即日施行”四字。
门被推开时,陈砚几乎是踉跄着进来,衣襟沾了露水,靴底带泥。他顾不上行礼,低声道:“城南查实,豫中周氏七名管事昨夜连夜转移田契,藏于城外庄院夹墙之中。另有江北赵家,已遣人赴京联络户部某侍郎,欲请其代为疏通。”
苏桐点头,将手中朱笔递出:“你立刻调暗察司人手,盯死这七家所有进出往来。凡涉及田产交易、借贷抵押者,一律记档备案,三日内呈报于我。”
陈砚接过朱笔,顿了顿:“大人,民间已有流言,说朝廷要夺田均产,不少农户已开始变卖农具,携家逃乡。豫中试点县已有三村空了一半。”
“谣言从何而起?”她问。
“市井传言,说是户部尚书在家中宴客时亲口所说:‘此策行则世家尽灭,百姓亦不得安生。’”
苏桐冷笑一声,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划过豫中、江北、西陵三地:“他们怕的不是百姓逃,是百姓醒。一旦明白主动申报可减税三年,工坊做工能换户籍,谁还听他们煽动?”
她转身,声音沉稳:“传令下去,明日辰时,工部刻印的《惠民三策白话图解》必须送达三州各县。每村派两名宣讲吏,持官凭入户讲解,不得遗漏一户。另设巡查组,若发现地方官阻挠发放或故意曲解条文,当场革职查办。”
陈砚应声欲退,又被她叫住:“再加一条——凡自愿申报隐田者,除原定减税外,其户中子弟参加秋闱者,可在试卷封弥前标注‘守法良民之后’,由礼部优先核查资格。”
陈砚眼中一亮:“此举可动人心。”
“人心本就在我们这边,”她淡淡道,“只是被恐惧遮住了。”
天光微明时,第一道《清核监察令》已由驿站快马送出。苏桐亲自用印,在文书末尾写下:“凡三日内未申报者,一经查实,罚没名下商铺经营权三年,并取消子弟科举保荐资格。”字迹锋利,无半分迟疑。
她知道,这一纸令下,七大豪族必会反扑。但她更知道,若此时退让,昨夜名单上的三百七十二个名字,便不只是亡魂,而是千千万万将要重演的悲剧。
勤政殿的门开得比往常早。
玄烨宸立于屏风前,手中握着一封奏疏,面色冷峻。户部尚书联合礼部五名官员联名上书,请废连坐举告制,称“民风躁动,恐酿祸端”,并附数地百姓弃耕逃乡的禀报,力谏暂缓新政。
“你可知今日朝堂内外都在议论什么?”他抬头看她,“有人说你借改革之名,行夺权之实;有人说朕被妇人所惑,将祖宗礼法弃如敝履。”
苏桐静静站着,双手交叠于身前:“臣只知,若因惧人言而止步,那三百七十二人便是白死。他们不是死于天灾,是死于沉默。”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册子,双手呈上:“这是昨夜汇总的各地密报。豫中周氏焚毁地契十七张,江北赵家暗中向边商借贷三十万两银,意图囤粮造势。他们不是怕政策,是怕百姓知道真相——原来补税不过十之一二,而他们多年来瞒产逃赋,竟占一县田亩三成以上。”
玄烨宸翻阅片刻,眉头紧锁。
“陛下,”她上前一步,“若您此时收回成命,天下人只会认为朝廷言而无信。豪族将更加肆无忌惮,百姓则再不敢信官府一句承诺。到那时,不是我们在推改革,是民心已失,再无可为。”
殿内寂静。
良久,皇帝缓缓抬头:“若朕下诏,明发天下,称此策乃朕亲允,凡阻挠者,不论品级,一律交都察院问罪——你可敢担此责?”
“臣早已准备承担。”她直视他,“只要陛下肯给百姓一个公道。”
玄烨宸凝视她许久,终于提笔批下“准”字,加盖御玺,命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各州府,诏书内容张贴市集要道,由衙役每日诵读三遍。
消息传出,朝中一片哗然。
午后,陈砚带回急讯:“三州试点县已有宣讲队入村,百姓初时惶恐,待见图解上画着‘申报减税’‘做工换籍’,又有官吏当众演示如何填写申报表,渐渐有人上前询问。西陵一村老农当场写下自家隐田亩数,愿依法补税,只求儿子明年能入工坊落籍。”
苏桐听着,微微颔首:“让他们把这名老农的事迹记下,不必宣扬,但要存档。日后若有争议,这是活证。”
她又命人在西阁外设木箱,每日午时开放半个时辰,允许平民代表入内陈情。首日便有三位乡老前来,诉说地方胥吏借清核之名勒索钱财。她当场批复两桩冤案重审令,命都察院派员督办,三日内回禀。
傍晚时分,一名来自豫中的老吏跪在西阁外,双手捧着一叠地契,自称是周氏旁支管家,愿主动交出隐瞒田产三十顷,请求依新政减免赋税。
苏桐接下地契,未语,只命人赐茶,并在名册上亲笔写下“首例自首,依令减税三年”。
夜再度深沉。
她立于窗前,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线灰白。第一批《监察令》已确认送达,七大豪族中已有四家代理人被拘押讯问,京城几处钱庄冻结了可疑账目。民间宣讲队陆续启程,舆情不再一味恐慌,开始有了疑问,有了期待。
桌案上,新的密报送来,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尚未拆开,指腹已触到边角的火漆印——是边州急报。
她没有立刻启封。
烛火在风中轻颤,映得她身影挺直如松。远处传来晨钟第一响,宫门将启,朝会将至。
她转身回到案前,执笔蘸墨,在昨日那份《田亩清核条例》的批注页上添了一行小字:
**宽限已尽,法不容情。**
笔尖落下时,墨滴坠在纸上,缓缓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