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政事堂内烛火尚未熄灭。苏桐指尖抚过案头一叠宫门进出记录,目光停在“慈恩寺”三字上。昨夜亲信回报,送往该寺的赏赐单据中,有三批香油银皆由李德全亲自签领,而账册所记数目,远超寻常供奉。
她将一张誊抄的文书压于砚下,未动声色。
朝会钟响,百官列班。礼部员外郎出列,捧本奏道:“臣闻近日京中流言纷起,皆言协理六部苏将军私调北境军饷,豢养门客,又常召边将夤夜入宫,形迹可疑。虽无实据,然风声日盛,恐损朝廷威仪,伏请陛下彻查以正视听。”
话音落,殿中一片低议。
户科给事中随即附和:“女子居权要之地,已违祖制。今更涉军政机密,夜聚深宫,岂合礼法?若不澄清,恐天下士人寒心。”
兵部一位老郎中亦叹:“非是疑其忠,实乃众口铄金。苏将军才德兼备,然位高权重,更当避嫌自持。”
苏桐立于文官前列,神色不动。她知道这些声音早已酝酿多时,只是此刻才敢公之于朝。她不辩,也不怒,只垂眸看着手中玉笏,仿佛所议之人与己无关。
玄烨宸端坐龙椅,眉心微锁。他昨日已听内侍提及市井诗帖《女权误国》,今日又见数名素来持重的老臣联袂发声,心中不免波动。他望向苏桐,见她依旧沉静,却不知这沉静之下,是否藏了委屈。
“此事……”他开口,声音低缓,“确需厘清。”
苏桐抬首,目光与他对视一瞬,随即躬身出列。
“臣启陛下。”她的声音清越如常,“近来民间议论纷纷,皆因臣身处要职,招致猜忌。为免朝堂纷争,臣愿辞去协理六部之权,交还印信,以正纲纪,安人心。”
满殿皆惊。
几位新晋参议官面露焦急,却无人敢言。有人暗叹她太过刚烈,也有人疑她心虚退避。
玄烨宸霍然起身,“卿何出此言?”
“臣非惧查,而是不忍见新政因流言停滞。”她将玉笏置于阶前,“若臣之存在,反成国事之碍,不如退让,留路于后来者。”
皇帝久久不语。他深知她若离去,边防巡察司必遭裁撤,税制改革也将搁浅。可群臣之声如潮,若强行挽留,恐失人心。
良久,他缓缓坐下,“辞呈不准。”
苏桐低头谢恩,额前青丝轻晃。
“然。”玄烨宸语气转冷,“夜议军机一事,暂行停止。兵部文书调阅权限,削减两级。待流言平息,再作定夺。”
旨意落定,朝会散去。
苏桐捧着收回的半数印签走出大殿,阳光刺眼。她没有回政事堂,而是径直走向内廷文书房。途中遇两名小吏低声交谈,见她走近,立刻噤声回避。
她在案前坐定,提笔写下三道密令。
第一道,发往北境:命尉迟凌峰加强关隘巡查,严控商旅出入,凡携带密文封泥者,一律扣押审问。
第二道,送至工坊:责令加快新式火器试制,七日内呈报进度,不得延误。
第三道,则以私人印鉴发出:联络京畿南营校尉陈昭,命其整备三百精锐,随时待命,不得张扬。
写毕,她将纸条焚毁,灰烬投入茶盏。
暮色渐浓,凤仪宫内琴音袅袅。纳兰婉兮斜倚软榻,指尖拨动琴弦,曲调清冷悠远。李德全跪伏阶下,低声禀报:“今日朝会上,苏桐请辞,陛下未准,但已削其权柄。夜议禁令下达,兵部文书不再直达其手。”
“她竟主动请辞?”皇后轻笑,停下琴音,“倒是有几分胆识。”
“正是如此,反倒让陛下难做。如今虽未罢职,实则已被架空半数职权。”
“很好。”她起身,踱至窗前,“传话书肆,明日加印两百册《女权误国论》,分送各书院门口。再找几个落第书生,在酒楼题壁赋诗,就说‘红妆执斧钺,乾坤尽颠倒’。”
李德全应诺。
“还有。”她回头,“今夜安排贤妃去御前侍茶,让她不经意提起,说梦见先帝震怒,因宫中有女子掌兵,天地失序。”
“奴才明白。”
她重新坐下,指尖轻点琴面,“灯可以亮,话可以说尽,但我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人睡不安稳。”
夜深,政事堂灯火未熄。
苏桐翻阅一份北境急报,忽然停住。文中提及一名被截获的商人,身上搜出一封未署名的信,内容仅一句:“南巷旧友,已得宫中回应,事可速行。”
她将纸页翻转,对着烛光细看背面。墨迹隐约透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像是夹写而成:“申时三刻,慈恩寺西厢,火起则动。”
她凝神片刻,将纸折好放入袖中。
此时门外脚步轻响,亲信悄然入内,“将军,刚查到,昨日送往慈恩寺的第四批‘供品’,清单上写着檀香二十斤,实则箱中夹带三封密函。收件人分别是致仕礼部尚书、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及……工部老尚书。”
“他们何时见面?”
“尚无确切消息,但寺中僧人称,西厢近日修缮,常于申时闭门施工。”
苏桐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清明。
“你去通知陈昭,让他的人换上巡城卫服色,明日申时前埋伏在慈恩寺外围。若见烟火升起,立即封锁四门,不得放走一人。”
“若惊动宫中耳目?”
“就说例行巡查,发现私设香炉,涉嫌纵火。”
亲信领命欲退,她又唤住,“告诉他们,动手时务必轻巧。我要活口,也要证据。”
“是。”
屋内重归寂静。她独自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平稳。
远处钟声敲过四更。
她起身推开窗,寒风扑面。皇宫深处殿宇林立,唯有凤仪宫方向,仍有一点灯火摇曳。
她望着那光,忽然低声说道:“你想让我摔下来,就得先确认——我到底站得多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