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像是一团粘稠的,化不开的浓墨,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秦水烟感觉自己像是一片羽毛,在冰冷的虚空中,不停地,不停地往下坠落。
她想挣扎,四肢却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她想呼喊,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一束光,从遥远的地方,刺破了这片死寂的黑暗。
紧接着,一个熟悉而又威严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是父亲秦建国。
“烟烟,快过来。”
“爸爸给你介绍个人。”
秦水烟的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了回去。
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家中那富丽堂皇,挂着巨大水晶吊灯的客厅。
她正趴在二楼那雕花的红木栏杆上,低头望着楼下。
父亲秦建国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正拍着身边一个年轻男人的肩膀。
“……爸爸这趟出差,遇到了泥石流,差点没了。”
“幸好许默路过,拉了我一把!”
“他比你大一岁,爸爸把他收作义子,以后就让他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
画面一转。
她躺在冰冷的山路上。
身体已经僵硬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的尸体旁边。
是许默。
他低着头,看着咽了气的她。
那双死寂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看了许久。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猎枪。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一声枪响。
秦水烟猛地睁开了眼睛。
许默!
头顶,一盏刺眼的白炽灯,光线像是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她的瞳孔。
秦水烟的眸孔,猛地收缩。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眼前。
陌生的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来苏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
一个穿着军绿色制服,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兵,一直守在她的床边。
见到她醒了,那小兵的眼睛瞬间一亮。
他猛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转身就朝着门口冲了过去。
“首长!首长!”
他激动地拉开房门,对着外面大声报告。
“秦知青醒过来了!”
话音刚落。
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军靴踩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便由远及近,飞快地传了过来。
“嗒!嗒!嗒!嗒!”
很快。
房门,“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两个穿着同样军装,胡子拉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的年轻人,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们的脸,长得一模一样。
是秦峰和秦野。
“姐!”
“姐你没事吧?”
跑在前面的秦野,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床边。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 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试探着她的体温。
秦水烟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
她的视线,茫然地越过两个弟弟的肩膀,在着这间小小的,陈设简单的病房里,来来回回地,疯狂地寻找着什么。
没有。
没有那个身影。
那个熟悉的身影,根本就不在这里。
“许默呢?”
“他在哪里?”
“你们快叫他过来见我!”
她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许默死了。
梦到他拿着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不行。
她现在就要见到他!
立刻!马上!
秦峰和秦野对视了一眼。
秦峰和秦野对视了一眼。
两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脸上同时闪过了一丝为难和沉痛。
秦峰作为哥哥,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姐。”
他艰难地,组织着措辞。
“昨晚上,雨下得太大了。”
“后山……发生了泥石流。”
“冲下来的山体,把山脚下半个村庄都给掩埋了。”
“听说……当时也有几个采药的村民在山里面,现在……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你放心,部队已经派了救援队进去,挖掘机也开过去了。”
“一有消息,我们立刻就通知你。”
“你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处理就行。”
什么采药人……
什么泥石流……
秦水烟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只知道,心慌。
她只想立刻见到许默。
那个臭小子!
那个臭小子是她爸爸送给她的!
是她的人!
是要护她一辈子周全的!
他怎么可以死?
他怎么敢死?!
“让开!”
秦水烟一把推开面前的两个弟弟。
她掀开身上那床带着浓重消毒水味道的薄被,赤着脚,就那么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要去找到他!
“姐!”
“姐你干什么!你还发着烧呢!”
秦峰和秦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
可此刻的秦水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她像是一头发了疯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撞开了两个高大的弟弟的阻拦,赤着脚,就那么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冲了过去。
秦峰和秦野根本拦不住她。
两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那道纤细而又单薄的身影,发了疯似的,拉开了病房的门。
门开的一瞬间。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泥土味,和消毒水味的,潮湿而又浑浊的空气,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嘈杂的喧闹声。
哭声。
喊声。
呻吟声。
脚步声。
各种各样绝望而又痛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狠狠地朝着秦水烟当头罩了下来。
部队的临时医院里,到处都是人。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行色匆匆地在走廊里来回穿梭。
担架上,抬着一个个浑身是血,满身泥污的伤患。
走廊两边,或坐或站,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家属。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麻木的惊惶。
哭声,不绝于耳。
这里,不是医院。
这里是人间炼狱。
秦水烟就那么赤着脚,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中疯狂地搜寻着。
然后。
她就看到了。
就在不远处那条拥挤的走廊尽头。
许巧正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被雨水和泥浆浸透了的衣服,整个人,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低着头,削瘦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地耸动着。
她在哭。
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从她那紧紧捂着嘴的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
她的身边,站着她的丈夫,秋少白。
那个总是斯斯文文的男人,此刻,眼眶也是一片通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力地,将自己那不停发抖的妻子,紧紧地护在怀里,无声地安慰着她。
那三个小小的孩子,也默默地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们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一个个睁着惊恐不安的大眼睛,紧紧地攥着许巧的衣角。
像是三只被暴风雨淋湿了的,无家可归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