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中,捱过姜镶反叛消息传来后的第一个夜晚的。
紫禁城里的混乱被勉强控制在宫墙之内,但摄政王多尔衮呕血昏迷、生死未卜的消息,仍像长了翅膀的瘟疫,迅速钻出重重宫阙,渗入各王府邸、衙门官署,最终弥漫到整个内城。满洲亲贵们紧闭府门,一边派出心腹打探确切消息,一边紧张地清点自家护院、包衣,眼神闪烁地琢磨着退路。汉官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平日上朝的轿子都换了不起眼的小车,匆匆往返,不敢在衙署多留片刻,生怕被即将来临的清洗风暴波及。
九门提督衙门连夜发布了最严厉的戒严令:太阳落山后,任何人不许在街上行走,违者立斩。一队队顶盔贯甲的满洲兵和汉军旗兵丁,举着火把,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巡逻,沉重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更添几分肃杀。偶尔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的、压抑的哭泣或争吵声,会立刻引来兵丁凶神恶煞的盘查和呵斥。
安定门附近一座不起眼的三进宅院里,范文程枯坐在书房,面前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映照着他灰败的脸色。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两个时辰,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姜镶反叛的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关于这个王朝还能延续下去的幻想。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是他的长子,同样在朝中担任微末官职。年轻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父亲,外面风声紧得很,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皇上(指多尔衮)还没醒,多铎王爷和几位议政大臣吵翻了天,有人说要立刻调集京营,西征讨伐姜镶;有人说当务之急是稳住保定,防备南军趁虚直扑京城;还有人说……要清查内奸,尤其是汉官……”
范文程摆摆手,打断儿子的话,声音沙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姜镶一反,山西门户大开,保定已成孤城。南军金声桓不是庸才,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海上……海上早已是别人的天下了。这北京城,还能守几天?”
“父亲!”儿子脸色惨白,“那我们……”
“我们?”范文程苦笑,“我范文程,以汉人身份,官至大学士,参赞机要,已是异数。如今时势至此,无论谁赢谁输,我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区别只在于,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死在刑场之上,或者……”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他想起白天收到的、来自山西故旧的密信,信中隐晦地提及南边开出的条件,对“反正归诚”的官员“量才录用,过往不咎”。也想起更早时候,隐约听闻的关于辽东济尔哈朗态度暧昧的流言。
难道,这天下真的要变了吗?那个在武昌崛起的年轻人,真的能收拾这破碎的山河,建立起一个不一样的朝廷?他推行的新政,重视的商贾、工匠、火器、海船……这些,真的能成为强国之基?
这些问题,他曾无数次在心中推演,却始终没有答案。但此刻,当大厦将倾的烟尘已经扑到面前时,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对那种未知新秩序的、一丝模糊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你……悄悄准备一下。”范文程最终低声对儿子说,“把要紧的书信、地契,还有你母亲的首饰细软,收拾成几个便于携带的小包裹。不要惊动旁人。或许……用不了多久了。”
儿子愕然,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重重点头,退了出去。
范文程重新将目光投向案头那盏孤灯。灯火飘摇,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晃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融入无边的黑暗。
武昌,摄政王府的议事厅,灯火通明。
气氛与北京的恐慌压抑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灼热的紧迫感。林慕义坐在主位,两侧是陈忠、王五,以及刚刚从江南和真定前线星夜赶回的沈文渊、金声桓派来的信使。巨大的北方舆图铺在中央长案上,上面已经被朱笔和炭笔标记得密密麻麻。
“姜镶反叛,大同易帜,此乃天赐良机!”金声桓的信使,一位精悍的参将,指着舆图上保定以西的大片区域,声音洪亮,“大将军已命前锋逼近保定城下,施加压力。姜总兵(姜镶)部出雁门关后,正分兵向东,威胁保定侧后,并向紫荆关、倒马关方向运动,切断保定与山西其他清军的联系。保定额尔克楚琥尔已成瓮中之鳖!大将军请示王爷,是立刻强攻保定,还是围而不打,直取北京?”
林慕义没有立刻回答,看向王五:“北京方面,确切消息如何?”
“多尔衮呕血昏迷,至今未醒。多铎与几位议政大臣争执不休,京营兵马调动混乱,人心惶惶。戒严令已下,但恐慌情绪蔓延,逃亡者增多。山东、河南等地驻军,已有不稳迹象。”王五语速很快,“另外,辽东济尔哈朗方面,其秘密信使已与我方在海上接触,提出了他们的条件:承认其现有地位和辖区,保障满汉军民生计,开放互市,并允其‘世镇辽东’。态度……比预想的更为急切。”
沈文渊插言道:“王爷,江南夏税及海贸第三季度利银已大部入库,粮食储备亦可支撑一场大战。新一批燧发铳、火药、炮弹,正由水陆两路加紧北运。‘海事学堂’首批二百名学员已开始基础课业。‘护商船队’第四次赴琉球、日本贸易船队三日前已出发。”
所有信息汇聚在一起,如同洪炉中越烧越旺的炭火,将北伐总攻的时机,灼烤得发亮、发烫。
林慕义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从真定划向保定,再指向北京,最后掠过渤海,点在辽东。
“传令。”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在议事厅中回荡。
“第一,命金声桓:暂缓对保定的强攻。以一部兵力继续围困、施压,主力则绕过保定,向涿州、房山方向快速穿插,做出直扑北京西南门户的态势。同时,与姜镶部保持紧密联络,令其一部向东,做出进军紫荆关、威胁北京西侧的姿态。我要的,不是一座保定城,而是让多尔衮和他的朝廷,感受到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兵锋威胁,加速其内部崩溃!”
“第二,命黄得功、郑成功:水师舰队完成休整补充后,除一部继续封锁渤海、监视旅顺口外,主力集结于登州、莱州沿海。待陆师兵临北京城下时,水师运送精锐陆战队,于天津大沽口或北塘一带登陆,建立桥头堡,威胁北京东南,彻底断绝其从海路逃亡或获得补给的任何可能!”
“第三,回复济尔哈朗:大明朝廷欢迎一切心向王化、保境安民的义士。其所请‘世镇辽东’不可,然若真心归附,可设‘辽东都护府’,以济尔哈朗为都护,统辖军政,但须接受朝廷派遣官员协理民政、监察,并依律缴纳赋税,服从朝廷调遣。满汉军民,一律平等,生计必有保障。互市之事,可详议。限期一月内,明确答复。若逾期不决,或阳奉阴违,王师平定关内后,必移师东向!”
这是不容讨价还价的最后通牒。要么彻底归顺,接受改造;要么等待被彻底消灭。
“第四,江南方面:沈文渊即刻返回,总揽后勤,确保北伐大军粮饷、军械源源不绝。同时,加快‘摊丁入亩’在更广大区域的推行,并着手筹备‘统一新税制’及‘振兴工商’诸般条例草案。我们要的,不仅是一场军事胜利,更是一套能长治久安的新规矩!”
“第五,通告天下:发布《告北方军民书》,再次申明北伐大义,公布对反正将士、官员的优待政策,承诺光复之地,即刻废除剃发令,恢复华夏衣冠,减免赋税,与民休息。此檄文,要传遍北地每一个角落!”
一条条指令,清晰,果断,环环相扣。军事上多路施压,政治上分化瓦解,经济上保障支撑,宣传上攻心为上。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合拢,要将那个盘踞在北方的旧日巨人,彻底攥入掌心,投入时代变革的洪炉之中。
议事结束,众人领命匆匆离去,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林慕义独自留在厅中,望着舆图上那座被重重标记的北京城。
洪炉已炽,只待最后的投料与鼓风。而这一次,他要锻造的,不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而是一个崭新文明的雏形。这过程必然伴随着激烈的抗拒、痛苦的重组和难以预料的变数。
但他知道,炉火既然已经点燃,便再无熄灭之理。要么将旧的一切熔炼重生,要么,就在这灼热中与旧时代一同化为灰烬。
没有第三条路。而他,早已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