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偏殿,与棠梨宫的破败荒凉判若云泥。
触目所及,皆是皇家气派。地上铺着繁复精美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吞噬了所有脚步声。紫檀木雕花的桌椅、多宝阁上陈列的玉器古玩、悬垂的鲛绡纱帐……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昂贵,却都透着一股无人气儿的冰冷,仿佛这些华美物件只是这巨大牢笼的装饰,而非为了居住的舒适。
领路的宫女很快端来了热水和一套干净衣物。衣物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温凉,绣着淡雅的缠枝莲纹,并非妃嫔规制,更像是宫中高等女官的服饰,尺寸竟也大致合身。苏晚沉默地换下湿冷的旧衣,用微烫的水擦拭身体,冻得僵硬的四肢才渐渐回暖,带来一阵虚脱般的乏力。
宫女动作麻利,神色却始终淡漠,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除了必要的询问,不发一言。收拾停当,她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和一碟精致的点心。
“陛下吩咐,娘娘暂且在此安歇。若无传唤,请勿随意走动。”宫女的声音平板无波,说完便垂手退至门外,如同一个无声的守卫。
殿门被轻轻合上,并未落锁,但那无形的禁锢,比棠梨宫那把锈锁更加令人窒息。
苏晚没有去动点心和姜汤。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一个小巧的庭院,假山玲珑,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同样透着一股刻意雕琢的死气。院墙高耸,能看到远处巡逻禁卫玄甲反射的幽光。
她真的成了笼中鸟。从一个荒废的笼子,换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
谢无妄将她留在紫宸殿,绝不可能是因为突然萌生的旧情或怜惜。他那双虚无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他看她的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藏品,或者……一个特殊的实验材料。
是因为那枚木牌?是因为她“无意”中撞破了西偏殿的秘密?还是因为他那疯癫的直觉,察觉到了她灵魂的异常?
苏晚靠在窗边,感受着窗外渗入的、带着湿意的凉风,努力让自己冷静分析。目前的处境,危中有机。
危险在于,她离权力的核心和疯狂的源头太近了,一言一行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谢无妄的情绪莫测,心思难辨,留她在身边,等同于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雷火弹放在了枕畔。
而机会也在于此。近距离接触谢无妄,或许能更快地找到他疯批的根源,找到完成救赎任务的突破口。同时,身处紫宸殿,也能接触到更多宫闱核心的信息,比困在棠梨宫如同瞎子聋子要强得多。
关键是如何在疯王的眼皮底下活下去,并找到可利用的缝隙。
她想起被谢无妄随手丢在御座旁的木牌。他就那样不在意吗?还是说,他根本就知道这木牌的来历,甚至……默许它的存在?
思绪纷乱间,偏殿的门被轻轻叩响。
不是方才那名宫女。
“晚妃娘娘,奴才奉陛下之命,前来为您请脉。”一个略显熟悉的、温和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陆清安!
苏晚眸光一闪。他来得这么快?是谢无妄的吩咐?还是他听闻消息后,主动前来?
“陆太医请进。”苏晚整理了一下情绪,走到桌边坐下,恢复了那副带着几分病弱与惊魂未定的神态。
门被推开,陆清安依旧是那身青色官袍,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比上次在棠梨宫时更为凝重,进门后先行礼,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苏晚的脸,以及她身上那套不属于妃嫔的衣物,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
“微臣参见娘娘。”
“陆太医不必多礼。”苏晚微微颔首,“又要劳烦你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陆清安坐下,取出脉枕。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专业,但苏晚能感觉到,他搭在她腕间的指尖,比上一次更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
殿内安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片刻后,陆清安收回手,沉吟道:“娘娘脉象较之前更为虚浮紊乱,乃惊惧交加,寒邪入体所致。需安心静养,切忌再动心神。”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晚,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陛下……已将娘娘安置在此?”
“是。”苏晚垂下眼睑,轻声道,“陛下隆恩。”
陆清安沉默了一下,一边打开药箱准备书写药方,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道:“紫宸殿不同别处,规矩森严,娘娘……万事小心。”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苏晚耳中。这看似寻常的提醒,在此刻听来,却带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意味。他在向她示警?
苏晚抬起眼,对上陆清安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依旧,但深处却藏着一丝忧虑,甚至……是一丝同情?
“多谢陆太医提点。”苏晚轻声回应,语气平淡,“本宫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清安笔下微顿,随即流畅地写完药方。“微臣会亲自为娘娘配药煎煮,确保无误。”他将药方吹干,并未交给门外的宫女,而是直接收入药箱,“娘娘若无其他吩咐,微臣便告退了。”
他站起身,行礼告退。在转身之际,他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掠过了苏晚之前换下的、堆放在角落的湿衣,尤其是在那件旧宫装的袖口处——那里,有一道被利刃划破的、不甚起眼的口子。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快步离去。
苏晚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陆清安的反应太过微妙。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关于紫宸殿,关于谢无妄,甚至……关于她昨夜的经历?那道袖口的破损,他注意到了吗?
还有,他为何要亲自为她配药煎煮?是出于医者的责任,还是……另有用意?
这紫宸殿,果然步步惊心。每个人都仿佛戴着面具,每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
她走到角落,拿起那件换下的旧宫装,指尖抚过袖口那整齐的裂口。这是昨夜被面具人暗器所伤留下的痕迹。陆清安看到了,他会不会猜到什么?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想要求见陛下,被侍卫阻拦。一个略显尖锐焦急的女声穿透过来:
“本宫要见陛下!为何阻拦?陛下为何突然将那个罪妃留在紫宸殿?!她可是涉嫌诅咒皇后啊!”
是……皇后的声音?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风波,并未因她踏入紫宸殿而平息,反而因为她这只“金丝雀”的入驻,而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