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美晴那场仓促的婚礼以及其背后的风月故事,成了小镇民众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谈资,足足咀嚼了两个月,,直到地里的活儿忙得人仰马翻,才渐渐被新的琐事和疲惫覆盖。
蒋小玉家和韩家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是贴着墙根走路,自觉矮人一头,恨不得隐形。
张英英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渐歇,心思却更多放在了地里。
农忙时节,日头毒辣,那些从城里来的知青们,早没了初来时的好奇与鲜亮,一个个被晒得黝黑,汗水混着泥土,眼神里透出与村里青年无二的麻木和疲惫。
唯独徐露是个例外,她仿佛天生晒不黑,天天在地里曝晒,脸蛋儿至多被晒得通红,过一晚又恢复白皙,在一群黑炭似的人堆里,扎眼得厉害。
村里不少年轻后生都瞅准机会往她身边凑,争着帮她干重活,惹得徐露时常面红耳赤,很是不好意思。
张英英冷眼瞧着,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
这一群献殷勤的后生里,唯独少了前世对徐露死缠烂打、最终酿成悲剧的宋茂和。
她正琢磨着这反常,宋茂和的娘王氏,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了。
这天晌午刚过,日头正毒,张英英在自家院里阴凉处收拾农具,木门被拍得砰砰响。
开门一看,王氏顶着张被晒得黑红的脸膛,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一双眼睛却精亮得很,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张英英。
“和平家的,忙着呢?”王氏嗓门洪亮,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络,不等张英英请,就侧身挤进了院子,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院子里的情形。
“王婶子,有事?”张英英放下手里的耙子。
王氏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却掩不住那份精明算计:“哎哟,是这么个事儿。和平家的,我记得你也是从沪市那大地方来的文化人,跟那个新来的徐露知青,算得上是同乡吧?”
张英英点点头,没接话。
王氏见状,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却更急切了:“我家茂和,你知道的,老实本分的好后生,他呀,相中你们那个徐露知青了,哎呦,真是茶不思饭不想的,我这当娘的瞧着都心疼。”
说着话锋一转:“可咱这乡下人,笨嘴拙舌的,怕唐突了人家城里姑娘,和平家的,你不一样,你见识广,又是从那边来的,帮婶子个忙,去给徐露知青递个话,说道说道我家茂和的好,成全这桩好事,婶子记你一辈子好。”
张英英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为了这事。
她看着王氏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眼前闪过前世徐露的悲惨生活和宋茂和还有王氏的混账行径,胃里一阵翻腾。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为难的笑:“王婶子,这话……我怕是不好去说,现在提倡婚姻自由,组织上都不兴包办说媒了,得看年轻人自己相处,我哪能去开这个口?”
王氏脸上的笑顿时淡了些,语气硬了几分:“哎,这哪能叫包办呢?就是递个话,牵个线,和平家的,你也是嫁在咱们这儿的,知道咱庄户人家的好。那徐露知青细皮嫩肉的,总不能一直在地里刨食吧?跟我家茂和成了家,我们还能亏待了她?总好过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强吧。”
她话里话外,已是将徐露看成了囊中之物,仿佛肯娶她已是天大的恩赐。
张英英听得心头火起,面上却依旧淡淡的:“王婶子,徐露同志是响应号召来建设的,她有她的想法,这事,我真帮不上忙。
“况且,徐露知青家是沪市的,人又那样好看,没准人爹娘早就给安排好了,万一茂和一头栽进去,后面苦的可是他自己啊。”
王氏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上下又打量了张英英一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看来你是不帮这个忙了,道理还这样多,我老婆子说不通。”说罢,转身扭着腰就往外走,木门被她甩得哐当一声响。
院子里被王氏摔门的动静震得仿佛安静了一瞬,连知了声都顿了顿。
紧接着,屋里就传来小女儿宋秀歌被惊醒的哇哇大哭声。
正带着两个妹妹在院里跳皮筋的宋秀书立刻扔下皮筋,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屋里,熟练地踮起脚,从摇窝里把妹妹抱起来,轻轻拍着哄:“哦哦,秀歌不哭,姐姐在呢。”她又扭头朝外喊,“大姐,泡点牛奶来,妹妹饿了!”
正在屋里写暑假作业的宋秀琴和宋秀棋答应了一声。
宋秀琴放下铅笔,起身去柜子里拿奶粉罐子。
宋秀书抱着渐渐止哭的妹妹,小大人似的轻轻摇晃。
张英英看着这一幕,心里软了一下,九月份,秀书也该送去上学了。
时间一晃来到八月。
这天,邮递员又送来一封信,依旧是从黑省寄来,落款是张英英的爹。
张英英拆开信,信上的字迹似乎比上次更潦草急切几分。
父亲在信中先是照例问了她和孩子们的情况,话锋一转,便直接追问起来,笔迹重不难看出带着焦躁:“英英,上次信中与你提及的旧物,为何至今未曾寄来?是否家中有什么为难之处?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张英英捏着那封来自黑省的信,指尖冰凉。
父亲接连两封信都急切地索要那根本不存在的旧物,这太反常了。
她心里那点疑虑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沉甸甸地坠着。
她坐在炕沿,铺开信纸,先给沪市的弟弟张英澜写了一封。
信里先是照常问了近况,然后笔锋一转,谨慎地写道:“英澜,近日可收到爹从黑省来的信?信中可有提及什么特别之事或旧物?我这边一切如常,只是爹近来信中所言,令我有些困惑,盼你回信告知。”
写完封好,她又抽出第二张信纸,准备给黑省的父亲回信。
她斟酌着用词,既要回应那份蹊跷的索求,又不能留下任何话柄。
她写道:“信中问及旧物,女儿实在惶恐,前几年破四旧风声紧,家中凡带点旧时痕迹的物件,无论是书本信件还是日用之物,早已遵照指示,悉数清理焚烧,一点未曾留存,如今家中除却日常必需,并无长物。不知爹具体所指何物?若是思忆旧时,女儿虽无法觅得实物,但心中始终铭记爹娘教诲与养育之恩。
“还望爹娘保重身体,勿要过于挂怀旧事,以免伤神。”
她将两封信分别塞入信封,贴上邮票,第二天让刚好要去镇上的宋和平带去寄了。
这黑省看来是必须走一趟了,也不知道爹娘那边发生了什么,她总有一种感觉,这几封信未必是爹写的。
可除了爹还有谁会刚好有那一笔如此相似的字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