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百草枯折,真正的严冬已然降临。大学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之中,行道树的枝丫光秃秃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呵气成霜。我的“多多麻辣烫”店内,虽因那口终日沸腾的汤锅而显得比室外暖融许多,但一种无形的、源于我自身变化的低温,正悄然弥漫开来。
自那日从老郑手中接过五百元“咨询费”后,我心中那扇名为“欲望”的闸门便再难闭合。陆俊的两千元是意外之喜,老郑的五百元则是主动索求的成功验证。这两笔钱,像两剂猛药,彻底改变了我对这“卦食系统”的看法。它不再仅仅是满足好奇、验证规律的工具,更是一条清晰可见、回报丰厚的“捷径”。
“问事”者的悄然增多
不知是陆俊、老郑他们口耳相传,还是小夏那声“你怎么知道”在某个小圈子里引起了涟漪,亦或是我自己眉宇间那份日渐增长的、异于普通店主的沉静与洞察力吸引了某些有心人,总之,踏入我小店的人,渐渐不再仅仅是为了那一碗麻辣烫。
总有那么一些客人,他们的眼神与其他食客不同。他们点单时心不在焉,目光却像探针一样在我脸上逡巡;他们吃得缓慢,仿佛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他们会选择店里人少的时段,或是像老郑那样,在打烊前匆匆而来。
他们的问题也五花八门:有询问学业考试方向的,有纠结感情选择的,有担忧工作去留的,甚至还有一位阿姨,偷偷问我她家走失的宠物猫可能去了哪个方位。面对这些,我不再像最初那样惶恐排斥,而是开始尝试运用我那套尚在完善中的“三维卦食空间坐标图”进行推演。
我会仔细观察他们的点单组合,在脑海中快速将其映射到坐标轴上,结合他们的神色、语气、乃至穿衣打扮的细微之处,综合判断。我给出的“建议”,往往夹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卦象术语,如“此事恐有坎陷,需以艮土止之”,再转化为“近期不宜冒进,宜守成,多关注身边长辈或稳定资源”之类具体操作。若是问方位,我便根据其点单中“震木”(动)、“巽风”(入)的权重,胡乱指个东南方向。
自然,并非每次都准。但十次里若能蒙对三四次,再加上语言上的模糊性和求问者自身的心理投射,竟也让我在这小范围内博得了一点“小张老板有点神”的虚名。而每一次,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在事后,或坦然或暗示地,收取数额不等的“咨询费”。钱不多,三十、五十,最多不过一二百,但积少成多,竟也成了我收入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这种近乎无本的收益,像鸦片一样侵蚀着我的意志。我对熬汤这件事,虽依旧不敢怠慢(毕竟这是明面的招牌和清汤老人警语所在),但那份全神贯注的“诚心”已打了折扣。有时一边看着火候,脑子里却在推演着某位客人的点单卦象;准备食材时,也会下意识地按照八卦属性去归类摆放,仿佛它们不是食物,而是我卜筮用的蓍草铜钱。
老陈的包子与无声的疏远
这种变化,我自己或许浑然不觉,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清晰得如同白纸上的墨点。
老陈,便是第一个察觉,也是反应最直接的那个人。
以往,我几乎是雷打不动地,在上午客流间隙去他店里买两个包子,顺便蹭一会儿他那份踏实的热闹。可近来,我去得少了。有时是忙着在笔记本上复盘前一日的“案例”,有时是恰好有“问事”的客人来,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偶尔过去,老陈看我的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从前是熟稔的调侃和带着暖意的关怀,如今,那目光里多了审视,多了不解,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记得是腊月里一个特别冷的早晨,寒风像刀子一样。我难得清闲,踱步到老陈的铺子。蒸笼的白气依旧汹涌,面香肉香依旧诱人。
“陈哥,来俩肉包。”我搓着手哈着白气说道。
老陈正在揉面,那“咚咚”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应声,而是继续用力揉了几下,才直起腰,一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一边淡淡地说:“今儿不巧,肉包卖完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还在冒热气的蒸笼:“那不是……”
“那是豆沙的,剩几个底儿,不好看。”老陈打断我,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继续揉他那仿佛永远也揉不完的面团。
我站在那儿,一时有些尴尬。店里明明飘着浓郁的肉香,那蒸笼缝隙里溢出的,分明是肉馅油脂浸润面皮后特有的香气。他不是卖完了,他是不想卖给我了。
我心里明白了几分,一股混合着窘迫、委屈和一丝不服气的情绪涌了上来。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老陈那宽厚而沉默的背影,仿佛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身后,那“咚咚”的揉面声,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些刺耳,像是一种无声的谴责。
自那以后,我去老陈店里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在街上迎面遇见,我笑着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嗯”一声,便算是回应,脚步不停,不再有以往的驻足寒暄。他那张被烟火气熏得发红的脸上,笑容似乎也吝啬了许多。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条由肉包子、由凌晨三点的灯光、由那句“把一件事做明白”所连接起来的、带着温度的纽带,正在这寒冷的冬季里,悄然冻结、变脆。
记录与自辩
夜深人静时,我也会在蓝色笔记上记录下这份疏远:
“日期:深冬
关系变化:与隔壁老陈关系明显疏远。
迹象:其以‘售罄’为由拒卖肉包,回避交谈,态度冷淡。
原因推断:彼应已察觉吾近期重心转移,常有神秘客‘问事’,且自身于经营熬汤之事上,专注度有所下降。彼秉持‘踏实’之道,对此等‘虚妄’行径,定然不以为然,乃至心生鄙夷。
内心感受:初觉怅然若失,略有愧疚。然转念一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彼守其揉面之踏实,吾求吾窥秘之精进,各有所志,强求不得。且吾所得之利,彼又焉能知晓?些许人际疏离,或为求道途中必经之代价耳。”
写到这里,我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试图用“道不同”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用“求道代价”来掩盖那份隐隐的不安。我将老陈的疏远,视为一种守旧者对新生事物的不理解,一种必然的阵痛。
然而,当我吹熄灯火,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望着窗外凄清的月色时,老陈那沉默揉面的背影,那空荡荡的、不再递给我包子的手,却像这冬夜的寒气一样,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冰凉。
我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潜龙将涉,鳞爪已显。既已选择踏上这条与众不同的路,又何必在意岸边那些无法同行的目光?
只是不知,这渐行渐远的,仅仅是一份邻里之情,还是……我最初那份纯粹想要“活下去”、“把店开好”的、简单而温暖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