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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的秋雨已下了三日,宫门外的汉白玉石阶浸得发亮,像铺了层滑不溜手的冰。

湖北转运副使辛弃疾立在东角门檐下,青衫下摆全浸了水,发梢滴着雨珠,却仍将手中竹简护在胸口。

那竹简用朱丝绳捆着,边角磨得起了毛,显是被反复翻看——正是他耗尽半年心血写成的《美芹十论》。

“辛大人,”守宫门的禁军小校凑过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劝诫,“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您不如先回寓所,明日再递奏疏?便是陛下要见外臣,也得等雨歇了不是?”

辛弃疾抬头望了眼紧闭的宣德门,门楼上的“大宋”二字在雨雾里有些模糊。

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发哑:“这书里写的是如何养兵、如何屯田、如何直取中原——”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抚过竹简上“审势”二字,“关乎三千里山河,七百万遗民。某就算冻僵在这里,也要等陛下看一眼。”

小校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

宫门前人来人往,官员们撑着油伞经过,或是垂眼快步掠过,或是斜睨一眼便移开目光——谁都知道,这位湖北来的转运副使为了这道奏疏,已在宫门外等了三日。

主和派的权臣们早放了话:“书生论兵,不过纸上谈兵。”

“辛转运好雅兴啊,”一道阴鸷的声音突然穿透雨幕,“这雨里站着,倒像极了当年在山东喊着‘杀贼’的毛头小子。”

辛弃疾循声望去,只见一顶朱漆八抬大轿碾着积水过来,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阴鸷的脸——正是户部尚书陈景渊。

他扶着小太监的手跨出轿门,目光扫过辛弃疾怀中的竹简,嘴角扯出冷笑:“怎么,湖北的赋税收够了?农桑之事管明白了?倒有闲心操起枢密院的事?”

“陈大人说得是,”辛弃疾垂眸盯着对方腰间的金鱼袋,“某确实该管农桑——可农桑养的是兵,兵守的是国。若北边的防线塌了,湖北的农桑,怕也养不活江南的偏安。”

陈景渊的眉峰猛地一挑。

他最恨这些主战派拿“家国”压人,当下甩了甩水袖:“好个利嘴!陛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看这些虚头巴脑的策论?”他转身对随侍的黄门官低喝,“今日所有外臣奏疏,先呈给我过目。”

“陈大人!”辛弃疾跨前一步,雨水溅湿了对方的皂靴,“这《美芹十论》上陈攻守之策、山川之要,是某走遍湖北、湖南、江西的兵寨,访过百户老农、千余士卒才写成的——”

“够了!”陈景渊甩袖避开他的手,“你当陛下是你?闲着没事翻兵书?”他瞥了眼屋檐下的沙漏,“某还要去崇政殿议事,不陪你耗了。”说罢拂袖入宫,轿夫们抬起轿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辛弃疾的裤脚。

雨丝斜斜扫过面颊,辛弃疾望着那轿帘重重落下,指节捏得竹简咔嗒作响。

他想起这三个月来在湖北境内翻山越岭,看兵寨的粮草囤得够不够,问老农的赋税减了几分,夜里在驿站挑灯写策论,墨汁冻成冰渣子,手背上全是裂口子——结果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

直到暮色漫上宫墙,禁卫换班时悄悄塞给他半块烤红薯,辛弃疾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往江楼走。

那是他在临安的寓所,位于汴河边上,推开窗能看见往来的漕船。

推开门时,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辛弃疾解下湿衣,抓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痛。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了,像是千军万马踏过黄河冰面,像是祖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手,枯瘦却有力:“坦夫,你父早亡,我教你读兵书、练剑穗,不是要你做个舞文弄墨的酸儒……”

“祖父,”他对着虚空喃喃,“孙儿写了策论,可递不进去。是不是……是不是负了您的遗愿?”

酒意涌上来,他扶着桌沿要站起来,眼前却闪过一片白光。

《孙子兵法》的字句在脑海里翻涌,“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竟不是死的文字,倒像是活的——雁门关的山势叠在“地形篇”上,太原城的护城河绕着“行军篇”流,连汴京的城墙都在“九地篇”里显了形,攻守进退,一目了然。

“这是……”他踉跄着扶住椅背,额角沁出冷汗。

难道是醉了?

可那些山川舆图分明比他当年在山东见过的更清晰,连太行山脉的缺口都标得清清楚楚——那是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

门帘一掀,带进来一阵湿冷的风。

范如玉裹着青布蓑衣,竹笠上的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水洼。

她摘下斗笠,露出被雨水浸得微乱的鬓发,却仍端着个青瓷药罐,热气从罐口冒出来,模糊了她的眉眼:“我在巷口药铺抓了驱寒的药,你且喝一碗——书递不进去,人先病了,那才是真的误事。”

辛弃疾望着她发梢的水珠,喉咙突然发紧:“你怎么来了?雨这么大……”

“我若不来,”范如玉把药罐搁在炭炉上,药香混着雨气漫开,“你怕是要把整坛酒灌下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去碰他的手,眉头皱起来,“这么凉。”

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一面青铜镜,对着窗外的月光。

镜中映出辛弃疾的脸,眼角有未干的酒渍,眉峰却依然挺得像北地的山。

“你看,”她把镜子往他面前送了送,“这镜子落了灰,擦一擦还是亮的。人心要是蒙了尘……”她指尖轻轻点了点他心口,“多擦几遍,总能照见日月。”

辛弃疾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有他在山东起义时的锋芒,有在滁州救灾时的焦灼,此刻虽蒙了层雾气,却仍有星火未灭。

他伸手覆住妻子的手:“如玉,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是夜,辛弃疾在案前坐到三更。

酒意退去后,他试着回忆白日里“看见”的舆图,竟发现《孙子兵法》的字句与北地山川严丝合缝。

他翻开《美芹十论》,在“屯田养兵”一节旁批道:“河北漳河、滹沱河流域可引河水灌田,既养民力,又成水障阻金骑。”笔走龙蛇,竟比白日里更流畅。

“郎君,”门被轻轻推开,辛伯端着茶盏进来,老仆的鬓角还沾着雨星子,“王中书那边遣了个小吏来。”他压低声音,“那小吏说,今日早朝陛下问起:‘湖北辛某所奏何事?’陈相答‘不过书生空论’,陛下没再接话,只盯着玉圭发了会儿呆。”

辛弃疾的笔停在纸页上,墨点晕开,像朵将开未开的墨梅。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听见远处传来晨钟——今日是朔日大朝会,陈景渊必定要在殿上旧事重提。

雨不知何时停了,东边的云层里透出一线鱼肚白。

辛弃疾将新补的策论夹进《美芹十论》,抬头对范如玉笑道:“今日,某要让陈大人看看,什么叫‘书生论兵’。”

范如玉替他理了理衣领,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牌上——那是祖父留下的,刻着“勿忘燕云”。

她轻声道:“我信你。”

殿角的漏刻滴了最后一声。

辛弃疾攥紧手中的竹简,听见宫门外传来鸣鞭声——早朝,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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