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冰凉的小手,看着嬴政那张苍白脆弱却写满倔强与恳求的小脸,听着那句…
“莫要舍弃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巨大的沉重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蔡仪的心脏。
他见识过这孩子的早慧与冰冷,见识过他的狠绝与野心,更见识过他刚才那近乎自毁的疯狂修炼。
他一直在告诫、在约束、在试图将这孩子拉回“正道”,甚至有时会感到力不从心和隐隐的恐惧。
但直到这一刻,听到这句近乎赤裸的、放下所有防备的求助。
蔡仪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无论他多么早熟,多么像个小怪物,他终究只是一个三岁的幼童。
一个背负着惊天秘密、扭曲命运、巨大压力和无边野心的……三岁孩童。
他会痛,会怕,会受伤,也会……
害怕被唯一能指引他、能看懂他几分、能在他走火入魔时拉他一把的人抛弃。
“您……”
蔡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想说“您何出此言”,想说“老夫岂会舍弃王孙”,但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他反手,用自己温暖而略显粗糙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嬴政那只冰凉的小手,将他冰冷的手指包裹在手心里。
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逾越了师徒身份的安抚动作。
虽然是受秦王之命教导护持,但他是人,有感情的。
“傻孩子……”
蔡仪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夫既然选择了留下,选择了教你,便不会……也绝不能舍弃你。”
他看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承诺:
“你想让琅公子好好活着,你想拥有力量,这条路……崎岖艰险,遍布荆棘,甚至可能是一条绝路。”
“但…”
他握紧了嬴政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只要你不放弃,老夫……便陪你走下去!”
“为你稳住心火炉膛,为你护住意志鼎器,为你解析那律法意念,尽老夫所能,助你熔炼出那……前所未有的秩序之力!”
这不是纵容,而是深知无法阻止后的、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的选择——
引导他,保护他,尽一切努力让这孩子在那条危险的路上,活下去,走得远一些。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紧紧看着蔡仪的眼睛里,那层坚冰般的外壳似乎彻底融化了,露出底下深藏的、属于孩童的依赖与安心。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回握了一下蔡仪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光终于大亮,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进室内,驱散了夜的寒意。
也柔和了那一大一小两个交织着沉重、责任、承诺与微弱希望的身影。
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至少此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郢都·武安君新府
这座府邸是景王赐下的,位于王宫附近一条安静的街巷,高墙深院。
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陈设精美却透着一股无人久居的冷清感,更像是一处华丽精致的客舍,而非家园。
项燕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庭院中几株新移栽的、略显拘谨的花木。
这里的一切都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一个被荣养、被监视的失势之人。
景王的旨意和即将到来的婚姻,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他牢牢罩在其中。
“君上。”
老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云织公主殿下驾到。”
项燕眉峰微动,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脸上习惯性地敛去所有情绪,转身道:“请。”
脚步声轻盈而来。
云织公主并未盛装打扮,只着一身藕荷色常服,发髻简单绾起,簪着一支玉簪,脂粉未施,显得清新淡雅,却也符合她前来“探望”未来驸马的由头。
她身后跟着一名捧着锦盒的侍女。
踏入书房,云织的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环境,最后落在窗边那道挺拔却透着疏离的身影上。
项燕拱手行礼,姿态标准,语气平稳无波。
“臣项燕,参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如同沉寂的深潭。
云织微微屈膝还礼,声音轻柔。
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武安君不必多礼。是云织唐突了。听闻君上身体不适,父王心中挂念,特命云织前来探望。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望君上安心静养。”
她示意侍女将锦盒奉上,里面是些寻常的滋补药材。
“谢大王隆恩,谢公主厚意。”
项燕示意老仆接过锦盒,目光平静地看向云织。
“臣已无大碍,劳王上与殿下费心了。”
他的目光锐利依旧,只是深处那曾灼人的金芒已彻底熄灭,只剩下洞察世事的冷静与……一片荒芜般的沉寂。
云萝织的心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这双眼睛,似乎能看透她所有强装的镇定。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云织垂下眼睫,似乎有些无措,指尖轻轻绞着袖口。
低声道:“这府邸……似乎有些冷清。君上若缺什么,或有何不便,可……可告知于我。”
她这话说得有些犹豫,既像是客套,又像是试图伸出橄榄枝,试探着“合作”的可能性。
项燕看着她细微的动作,听着她话语里那丝不确定,心中了然。
这位公主,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全然顺从和天真。
她也在试探,在寻找在这桩婚姻中的位置和可能。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谢殿下关怀。府中一应俱全,陛下考虑周详,臣……别无他求。”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窗外隐约可见的宫廷侍卫的身影,然后才继续道。
“臣如今……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再有奢求。殿下金枝玉叶,日后若因臣之故,有何委屈之处,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