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位于紫禁城东六宫之首，规制宏丽，庭院深深。与坤宁宫的庄重肃穆不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几分江南园林式的精巧与婉约，更因主人孙玉娆的得宠而常年弥漫着一种暖融繁华的气息。然而，当青瑶随着引路宫女踏入宫门时，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份繁华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精美瓷器将裂未裂前的紧绷感。
孙玉娆并未在正殿见她，而是在一处临水的暖阁里。时值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锦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贵妃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着藕荷色常服，未施过多粉黛，长发松松绾起，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比起之前被“太阴锁魂印”折磨时的憔悴，她面色红润了许多，眉眼间的风情也重新焕发，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了些许往日没有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臣沈青瑶，参见贵妃娘娘。”青瑶依礼参拜。
“快起来，这儿没外人，不必多礼。”孙玉娆的声音依旧柔媚，带着一丝慵懒，她抬了抬手，示意赐座，目光在青瑶身上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早就想见见你了，只是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一直不得空。说起来，本宫这条命，还是多亏了你呢。”
她语气亲切，仿佛只是寻常的感谢。
青瑶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边，垂眸谦逊道：“娘娘言重了，臣不敢居功。是陛下洪福齐天，娘娘凤体自有神明庇佑，臣只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而已。”
“好一个‘恰逢其会’。”孙玉娆轻轻笑了笑，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动作优雅，“这宫里头，能‘恰逢其会’的人可不多。青瑶，你是个有本事的，本宫心里清楚。”
她的话似有所指，青瑶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接话。
孙玉娆也不在意，抿了口茶，继续道：“本宫听说，你前几日又在尚衣监露了一手，救了张胖子一命？如今这宫里上下，可都在传你这‘观星使’神通广大呢。”
消息传得果然快。青瑶神色不变：“娘娘谬赞了，不过是分内之事，碰巧懂得些克制邪祟的法子。”
“懂得克制邪祟，是好事。”孙玉娆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这宫里啊，看着花团锦簇，实际上……藏污纳垢的地方多了去了。有些脏东西，藏在暗处，时不时就要出来害人。本宫这次是运气好，有你相助，下次呢？其他人呢？”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幽怨与试探：“就说坤宁宫那边吧，前几日不知怎的，夜里总有些不安宁，守夜的宫女都说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声，吓得够呛。皇后娘娘为此还训斥了下人，说是她们胡思乱想。可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青瑶，你既然精于此道，可有听闻什么？或者……可曾感知到那边有什么不妥？”
来了！果然提到了坤宁宫！
青瑶心中警铃大作。孙玉娆这是在借机打探，想从她这里套取关于坤宁宫的信息？还是想借她之口，坐实坤宁宫“不干净”的传言？
她绝不能轻易表态，尤其是在皇帝态度未明的情况下。
“回娘娘，”青瑶斟酌着词语，语气带着谨慎的困惑，“臣近日多在静养，并未特意关注各宫动静。至于坤宁宫……臣地位低微，从未踏足，不敢妄加揣测。或许……只是宫人以讹传讹，亦或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她将问题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玉娆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坦然，眼神清澈，不似作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漾开更深的笑意：“说得也是，或许是本宫多心了。皇后娘娘执掌凤印，德披六宫，自有祖宗保佑，那些魑魅魍魉，岂敢近身？”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维护皇后，但结合她之前的引导，却透着一股言不由衷的味道。
“娘娘说的是。”青瑶顺着她的话应和了一句。
孙玉娆似乎觉得从青瑶这里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不再纠缠于此，转而聊起了些宫中闲话，赏玩了一些新得的首饰珠宝，态度依旧亲和，却少了最初那份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青瑶便适时地起身告退。孙玉娆也未多留，赏了她一对赤金镶宝的蝶恋花簪子，便让她回去了。
走出长春宫暖阁，穿过庭院，青瑶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属于贵妃的、探究的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宫门在身后合拢。
这次会面，看似只是贵妃一次寻常的感谢与拉拢，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耐人寻味。孙玉娆对坤宁宫的异常显然有所察觉，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她急于从自己这里确认什么，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想未雨绸缪？
而皇帝那边，对坤宁宫的态度暧昧，对贵妃的这次召见，又是否知情？
青瑶感觉自已仿佛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独木桥上，两侧皆是迷雾深渊。
就在她沉思着向自己居所走去时，在一条宫道的拐角处，差点与迎面匆匆而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哎哟！”对方惊呼一声，是个抱着厚厚一摞文书的小太监，文书散落一地。
“对不住。”青瑶下意识地道歉，并弯腰帮忙拾捡。那太监连连道谢，手忙脚乱。
在拾起一本蓝色封皮的簿册时，青瑶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翻开的那一页，上面记录的似乎是各宫份例用度的核查情况。她的手指在接触到纸张的瞬间，体内太阴之力微微一动，一股极其微弱、却与尚衣监那件暗红旗装上残留的阴怨之气同源的气息，顺着指尖传入她的感知！
这气息非常淡，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她对这股力量已极为敏感，绝对会忽略过去！
这簿册……接触过带有强烈怨念的东西？或者，经手的人身上沾染了那股气息？
青瑶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簿册捡起，递给那小太监，随口问道：“这么匆忙，是往哪里送？”
小太监接过簿册，感激道：“谢尚义！这是尚宫局核查各宫用度的底档，要送去给王公公过目。”
王瑾？西厂？
青瑶眸光一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看着那小太监抱着文书匆匆离去。
簿册上的阴怨气息虽然微弱，但指向性很明确。王瑾在核查各宫用度？是例行公事，还是……皇帝已经暗中开始了对坤宁宫的调查？而这簿册上沾染的气息，是否意味着坤宁宫的怨念汇聚，已经影响到了日常用物，甚至……经手的人？
如果连日常用物都能沾染怨念，那坤宁宫内部的情况，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个发现，让她更加确信坤宁宫就是怨念的归处。但同时也让她更加忧虑——皇帝和王瑾的调查，会不会已经打草惊蛇？“先生”是否已经察觉？
她必须想办法，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了解更多关于坤宁宫现状的信息。
回到居所，青瑶立刻唤来挽碧，吩咐道：“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打听一下，最近坤宁宫那边，可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比如，宫人是否有异常抱病或调换？日常用度领取可有变化？或者……有无任何不同寻常的法事、修缮之类的消息。”
挽碧虽不解其意，但见青瑶神色凝重，立刻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挽碧退下后，青瑶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山雨欲来风满楼。
坤宁宫就像是一个不断汇聚着黑暗能量的风暴眼，平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暗流。皇帝在暗中调查，贵妃在旁敲侧击，“先生”在暗中布局……而她，这个意外卷入风暴中心的人，必须在这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找到一条生路，并揭开最终的谜底。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只通体雪白、唯独眼圈带着一抹淡金的鸽子，落在了窗台上，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青瑶，腿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这不是宫中的信鸽。
青瑶心中一动，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心翼翼地向那白鸽伸出手。
那白鸽并不怕生，反而跳到了她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