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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年 4 月 7 日正午,香港葵涌警察宿舍 b 座 510 室的铁门虚掩着,像一张半开的嘴,沉默地吞吐着楼道里凝滞的空气。郑炳强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第三次抬手叩门时,指节触到的金属表面带着诡异的凉意。

“阿和?阿和在家吗?” 他的呼喊被门缝里渗出的气味呛得打了个折。那是种混杂着腐烂与铁锈的腥甜,像暴雨过后的屠宰场,黏在鼻腔黏膜上不肯散去。同行的朋友突然捂住嘴冲进楼梯间干呕,郑炳强的心猛地沉下去,他用肩膀撞开虚掩的木门。

客厅的百叶窗拉得密不透风,四月的阳光只能从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沙发旁的男人,深蓝色警队 t 恤被血浸透成深褐色,右手还保持着攥紧的姿势,仿佛要抓住什么。郑炳强认出那是弟弟郑炳和的睡袍腰带,他的腿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朋友在里屋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 两个孩子蜷缩在双层床上,小儿子的睡衣领口还别着幼儿园的小红花,而卧室门口的女人,那个总爱烫着波浪卷发的弟媳李凤鸣,此刻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歪在门框边。

法医的白大褂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张法医蹲在电床旁,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裸露的电线接口,万用表的指针微微颤动。“低压电流,刚好能电晕人但不足以致命。” 他头也不抬地对身后的警员说,“凶手懂电工,而且很了解死者的生活习惯。”

证物科的警员正用镊子夹起桌上那张泛黄的宣纸。毛笔字歪歪扭扭,墨汁在纸角晕开:“郑国明欠贵利不还”,落款 “贵利王包杀”。郑炳强猛地想起,“郑国明” 是弟弟小时候的乳名,除了家里人,只有老街坊才知道。

“郑先生,你弟弟最近有赌钱吗?” 重案组的黄督察递过来一杯热茶,杯壁上的水珠在审讯室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郑炳强捧着杯子的手还在抖,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声音沙哑:“阿和戒赌三年了,他说要给孩子攒学费,连马会六合彩都不碰。”

法医报告在黄督察的办公桌上摊开:四名死者均死于失血性休克,致命伤集中在颈部和胸腹部。郑炳和(38 岁)身中七刀,李凤鸣(34 岁)喉咙几乎被割断,九岁的郑婉雯和六岁的郑梓杰身上各有十余处刀伤,部分伤口深可见骨。死亡时间推定在 4 月 4 日深夜,四人遇害间隔不超过一小时。

“最奇怪的是这个。” 张法医指着报告上的一页,“李凤鸣的指甲缝里有皮肤组织残留,不是郑家人的。还有她右手里的碎布,是从凶手衣服上扯下来的。”

黄督察点燃一支烟,目光落在宿舍登记表上李凤鸣的职业栏:无业。档案里附的照片是她十年前的样子,穿着舞女制服站在夜总会门口,笑容明媚得像假的。“去查她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最近接触的人。” 他弹了弹烟灰,“还有,查所有懂得电工技术的熟人。”

1986 年深秋的麻将馆里,香烟味混着泡面的热气在天花板下盘旋。李凤鸣推倒牌时,涂着蔻丹红的指甲在绿翡翠色的牌面上划过,黎新来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跟着移动。“阿来,发什么呆?该你摸牌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密的纹路,却比舞厅里那些年轻女孩多了层说不清的风情。

黎新来慌忙摸牌,指尖的老茧蹭过光滑的象牙牌面。他来香港三个月,在建筑工地扛钢筋,晚上就泡在这种藏在唐楼夹层里的麻将馆。第一次见到李凤鸣时,她穿着丝质睡袍坐在老板椅上算钱,金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冷光。后来才知道,这个总被叫做 “凤姐” 的女人,丈夫是个当差的,却在自家警察宿舍里接客。

“凤姐,你先生不管吗?” 散场后,黎新来帮她收拾筹码,忍不住问。李凤鸣正在补口红,镜子里的倒影瞥了他一眼:“郑炳和?他就知道当他的好警察,住这破宿舍还以为多体面。” 她突然凑近,香水味钻进黎新来的鼻腔,“阿来,你跟那些老头不一样。”

他们第一次在警察宿舍过夜时,黎新来总觉得那身挂在门后的警服在盯着自己。李凤鸣却满不在乎,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指着墙上的结婚照撇嘴:“当年要不是怀了婉雯,我才不会嫁给他。你看这宿舍,住一辈子都得看警队脸色,离婚?他宁愿死也不会放我走。”

黎新来的手抚过她腰上的疤痕 —— 那是被前一个客人打的。“凤姐,要不我们走?” 他声音发紧,“回大陆去,我养你。” 李凤鸣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走?去哪?你连身份证都没有。” 她转身从床头柜摸出个存折,“看见没?我在攒钱,等够了就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1987 年春节过后,李凤鸣开始频繁地看日历。“郑炳和下个月轮休,他说要带孩子去澳门玩。”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阿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黎新来咬着苹果,果肉的涩味漫到舌尖:“你想怎么样?”

“我听说高压电能电死人……” 李凤鸣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说他是意外触电,等风头过了,我们拿着钱走。” 黎新来猛地呛住,苹果核从嘴里喷出来:“杀人?”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不然呢?继续偷偷摸摸?我受够了!”

三月的某个雨夜,黎新来蹲在五金店门口,看着老板演示如何改装电源插座。“低压电最保险,先电晕了再说。” 老板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兄弟,你改这个做什么?电鱼啊?” 黎新来扯出个僵硬的笑,口袋里的钱是李凤鸣塞给他的,带着她香水的味道。

4 月 4 日晚上九点,郑炳和哼着小曲走进家门。刚发了津贴,他买了女儿最爱的草莓蛋糕,还有儿子念叨了很久的变形金刚。“爸爸!” 郑梓杰像只小炮弹似的撞进他怀里,郑婉雯则懂事地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

李凤鸣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接过蛋糕放进冰箱,手指碰到郑炳和的手背时迅速缩了回去。“队里没什么事。” 郑炳和脱下警服挂好,“对了,下个月去澳门的船票我订好了。”

晚饭时,李凤鸣不停地给郑炳和夹菜。“多吃点,看你最近瘦了。” 她的声音很柔,黎新来藏在阳台杂物间里,攥着改好的电线插头,手心全是汗。郑炳和没注意到妻子异常的殷勤,正给孩子们讲警队里的趣事,讲到同事被猴子抢走枪时,两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十一点,孩子们睡熟了。郑炳和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旧相册。“凤鸣,你看婉雯小时候多胖。” 他笑着指给妻子看,却发现她站在窗边,背对着自己。“怎么了?” 李凤鸣猛地转身,眼睛亮得吓人:“没什么,我去倒杯水。”

她经过阳台时,对杂物间做了个手势。黎新来屏住呼吸,等她把安眠药放进水杯端进卧室,才蹑手蹑脚地出来。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二下,他摸到卧室门口,听见郑炳和均匀的呼吸声 —— 药起效了。

黎新来快速拆开床头的插座,将改装过的电线接到铁床架上。李凤鸣站在门口望风,手指绞着睡衣下摆。当他示意可以时,她按下了藏在背后的开关。床上的郑炳和突然抽搐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呻吟。

“快!” 李凤鸣的声音发颤。黎新来抽出藏在裤腿里的菜刀,掀开被子的瞬间,郑炳和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对上他的脸。“是你……” 没等他说完,菜刀已经砍了下去。温热的血溅在黎新来脸上,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郑梓杰的梦呓:“妈妈…… 我要妈妈……” 黎新来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李凤鸣慌忙去捂他的嘴:“别冲动!是孩子!” 但他已经冲进儿童房,小男孩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满身是血的黎新来,吓得张开嘴要哭。

“不准叫!” 黎新来的声音变了调,菜刀挥下去的瞬间,他看见孩子领口那朵小红花。李凤鸣冲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她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刺向黎新来。“你疯了!那是梓杰啊!”

刀尖划破他的大腿,血顺着裤管流进鞋子。黎新来捂着火辣辣的伤口,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突然觉得陌生。当李凤鸣再次挥刀时,他抓住她的手腕,将菜刀送进了她的喉咙。女人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不敢相信。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黎新来浑身一僵。他转身看向双层床,郑婉雯正从栏杆缝隙里偷看,小脸煞白。“姐姐……” 她刚要叫出声,就被黎新如来捂住了嘴。小女孩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像只受惊的小猫。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彻底安静了。黎新来瘫坐在血泊里,看着四具尸体,胃里翻江倒海。他想起李凤鸣说的 “做得干净点”,挣扎着站起来,用厨房里的各种刀在尸体上补刀,又找出那张 “月宫殿” 宣纸,写下早就背好的字。

凌晨三点,他锁好门离开警察宿舍。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黎新来低头看自己沾满血的衣服,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凤鸣时,她穿着红色连衣裙,在舞厅的旋转灯下面笑靥如花。

黄督察把黎新来的档案拍在桌上时,玻璃茶几震得嗡嗡响。“24 岁,广东惠阳人,去年偷渡来港,在建筑工地打黑工。” 他用手指点着照片上那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最关键的是,他懂电工,以前在老家是村电工。”

线人提供的消息显示,黎新来 4 月 5 日突然向工头请假,说要回大陆祭祖。“祭祖?清明都过了半个月了。” 黄督察盯着地图上从香港到惠阳的路线,“去查他的工友,尤其是跟他走得近的。”

警员在工棚的床板下搜出个铁盒,里面除了几张汇款单,还有一沓信纸。最上面那张是黎新来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和案发现场那张高利贷字条有惊人的相似。“这笔迹……” 证物科的同事推了推眼镜,“至少有八成相似度。”

更关键的线索来自一个姓王的工友。“凤姐经常来找阿来,有时候还给他带吃的。” 老王蹲在工地的沙堆旁,手里的烟卷快烧到手指,“前阵子我看见阿来腿上有伤,他说是被钉子划的,但那伤口看着像刀伤。”

黄督察站在深圳河的岸边,望着对岸模糊的灯火。黎新来已经逃回大陆,按照两地司法合作协议,引渡程序至少需要三个月。“不能等。” 他对身边的警员说,“去惠阳,秘密接触当地公安。”

在惠阳乡下一间破败的祖屋里,黎新来正帮着母亲喂猪。当穿着便衣的香港警察出现在院子里时,他手里的猪食瓢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跟我们回去吧。” 黄督察的声音很平静,“事情总要了结。”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照在黎新来毫无血色的脸上。起初他什么都不肯说,直到女警陈仪假扮记者走进来。“我想写篇关于新移民的报道。” 她递过去一杯热茶,“听说你在香港认识个女朋友?”

黎新来的手指突然收紧。陈仪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伤疤,那是被李凤鸣指甲掐的。“她对你很好吧?” 她轻声问,“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沉默了很久,黎新来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是她先提的……”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说郑炳和不肯离婚,说只要他死了,我们就能在一起……”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个血腥的夜晚,说到郑梓杰领口的小红花时,突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第一个孩子…… 我手抖得握不住刀……” 他用头撞着桌子,“当第二个…… 砍下去的时候,我已经没感觉了……”

1988 年 5 月 30 日,香港最高法院的陪审团退庭商议了七个小时。当法官戴上黑色法冠时,旁听席上的郑家人都屏住了呼吸。黎新来穿着囚服站在被告席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黎新来,三项谋杀罪、一项误杀罪成立。” 法官的声音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回荡,“判处你死刑。” 郑炳强猛地站起来,想冲过去撕打被告,被法警拦住。他看着黎新来被带走,那个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飘落的叶子。

由于香港已多年未执行死刑,黎新来的刑罚最终改为终身监禁。在赤柱监狱的探视室里,他拒绝见任何人,只托狱警转交给郑家人一封信,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对不起。

案件审结后,黄督察去了趟葵涌。警察宿舍已经加装了门禁系统,每个出入口都有摄像头。他站在 b 座 510 室门口,这里已经换了新住户,门口贴着孩子的涂鸦画。“听说新住进来的也是个警察。” 同行的警员说,“刚结婚,老婆快生了。”

楼道里飘来饭菜香,黄督察想起郑炳和一家最后那顿晚饭。草莓蛋糕还在冰箱里,变形金刚的包装盒放在茶几上,孩子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他转身离开时,看见墙上的公告栏里贴着新规定:警察宿舍居住权不再与婚姻状况挂钩。

多年后,陈仪成了重案组总督察。在整理旧档案时,她发现了黎新来的悔过书。最后一页写着:“如果那天没有走进那家麻将馆,如果她没有对我笑,如果……” 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不清。

葵涌警察宿舍后来被拆除,原址建起了葵翠邨公屋。在 3 栋 5 楼的某个单位里,住着一位姓郑的老人,那是郑炳强。每个清明节,他都会带着草莓蛋糕和变形金刚去墓园,墓碑上一家四口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但孩子们的笑容依然灿烂。

“阿和,婉雯,梓杰,” 老人用袖子擦着墓碑,“都过去了。” 风吹过墓园,带来远处公屋传来的笑声,那是新生命的声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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