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滚滚,如同黄龙般席卷而来,最终在曲阜城外三里处停滞,展开。
数万大军并未立刻发动攻击,而是如同熟练的猎手,沉默而高效地将这座千年圣城围得水泄不通。
黑色的“闯”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与文雅曲阜格格不入的蛮横与肃杀。
中军大帐内,猛如虎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轻便戎装,站在一张临时拼凑的简陋地图前。
他并未亲临前沿,此刻他的身份需要隐藏。
一名心腹幕僚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将军,已按计划完成合围。各部均已到位,只等将军号令。”
猛如虎“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落在地图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那座笼罩在暮色与恐慌中的城池。
他脑海中回荡着离京前,陛下那看似随意,实则字字千钧的提点:
“……孔府,千年招牌,好用,却也最易成墙头草。蒙元来时,他们跪得很快……”
“朕不希望,将来再有异族叩关时,这‘衍圣公’的名号,又成了别人装点门面的工具。”
当时他并未完全理解,只觉得陛下对孔府似乎颇有成见。
但这一路行来,抄家灭族,所见所闻,
尤其是幕僚的深入剖析,让他渐渐明白了陛下的深意。
陛下要的,不是简单的杀人抄家,
而是要彻底铲除这个可能在未来再次成为“投降旗帜”的根源!
衍圣公府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一种可以随时被利用来安抚人心,证明“正统”的符号。
陛下要打破的,正是这种符号!
他要的,是一个被彻底打碎,再无精神号召力的孔家!
所以,不是换一个衍圣公,而是要让衍圣公这个爵位,连同其承载的光环,彻底成为历史!
原来如此……猛如虎心中凛然。
陛下的目光,已经超越了眼前的战乱,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看到了可能存在的,更大的威胁。
而他猛如虎,就是执行这除名行动的刽子手。
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
既然是陛下的意志,是关乎未来国运的布局,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哪怕背负千古骂名,他也要将此事做得干净利落。
另一顶较小的营帐内,李自成摩挲着冰冷的刀锋,眼神幽深。
他同样收到了猛如虎明确的指令——曲阜孔府,鸡犬不留,府邸焚毁,田契借据,能焚则焚!
要让衍圣公三个字,从此成为过去。
做得漂亮……李自成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不仅是要他杀人,更是要他绝了孔家的根,毁了圣人的庙!
这是比攻克北京,逼死崇祯更加惊世骇俗,更加遭人恨的事情!
一旦做了,他李自成将彻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天下读书人视为亘古未有的恶魔。
但是,他有选择吗?
没有。从接受那道密旨开始,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皇帝给了他一条生路,代价就是成为这把最脏,最毒的刀。
想活命,想保住身边仅存的李来亨和那些老兄弟,他就必须把事情做绝,
做得让皇帝满意,让皇帝觉得他这把刀用着顺手,而且再无反噬的可能。
骂名?
李自成嘴角扯出一丝狞笑。
他李自成什么时候在乎过骂名?
他本就是造反起家,被士绅官僚骂作“流寇”,“闯贼”惯了!
再多一个“毁圣灭道”的罪名,又如何?
反正他这辈子,就没想过能得个什么好名声。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亲眼看到这些高高在上的,视他如蝼蚁的士绅老爷们彻底覆灭,他不在乎!
更何况,这孔府,就真的那么干净吗?
李自成想起一路走来,听到的关于孔府放印子钱,兼并土地,逼死佃户的种种传闻,心中那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也消失了。
不过是另一群披着圣人皮囊的蠹虫罢了!
陛下要除名,老子就替他,也替那些被他们逼死的穷苦百姓,干得彻底点!
他豁然起身,提起大刀,走出营帐。
夜幕开始降临,远处曲阜城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瑟瑟发抖的猎物。
“传令下去!”
李自成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传出老远,
“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子时一过,开始攻城!告诉弟兄们,破城之后,孔府之内,姓孔的,一个不留!”
这道充满血腥气的命令迅速传遍军营,激起了那些士兵一阵压抑的欢呼。
曲阜城头,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冰冷的城墙垛口后,挤满了被强行征发来的“守军”。
寒风呼啸,吹得他们瑟瑟发抖。
其中大部分是来自城外各庄子的佃户,他们穿着单薄的破衣,手持着锄头,木棍,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脸色蜡黄,眼神麻木。
他们被孔府的管事和护院驱赶到这里,美其名曰“保家卫国”,实则就是充当第一道送死的炮灰。
王老栓的儿子王狗儿就在其中,他紧紧攥着一根粗糙的木矛,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城下远处那连绵不绝,如同星河落地的敌军营地火光,心脏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
他不想死,他家里还有生病的娘和年幼的妹妹等着他回去。
他对孔府没有多少忠诚,只有常年被盘剥的怨恨和畏惧。
此刻,这种怨恨在死亡的威胁下,变得更加清晰。
“都打起精神来!盯着下面!谁敢偷懒,军法处置!”
一个孔府护院小头目提着鞭子,在人群后巡视,语气凶狠,
但他自己那微微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与这些炮灰佃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分散在各处关键位置,由孔府本家子弟和核心护院组成的“精锐”。
他们装备相对好些,有皮甲,有刀剑,甚至还有少量弓弩。
孔毓恪被分配在西面一段城墙,他穿着不合身的皮甲,腰刀挂在身边,却根本没心思去巡视。
他蜷缩在一个避风的垛口后面,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怎么会这样……他们真敢打过来……完了,这次真的完了……”